可是怎么跑?何时跑?扬州城四门看似大开,实则恐怕早已是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他只要稍有异动,会不会不等他出城,一柄绣春刀就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汪宗海不敢赌。
他只能等。
可现在人心已经散了,他若再不站出来说些什么,这艘“不系舟”今夜便会分崩离析。
届时,众人作鸟兽散,目标分散,反而更容易被逐个击破,而他这个领头人必然是第一个被斩于马下的祭品。
所以,他必须演。
汪宗海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寒气与恐惧尽数压下。
再开口时,声音却出奇地洪亮,充满了刻意营造的豪气:
“对于我等而言,规矩,就是我们定的!”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诸位,想一想!我两淮盐业,系天下之命脉!每年四百万两盐课,占了朝廷岁入的多少?这还不算孝敬给京里各位阁老、公公们的‘冰敬’‘炭敬’!漕运,粮道,哪一处没有我等的银子在里头打点?这江南百万灶户,千万百姓,靠谁吃饭?”
这些话,他对自己也说过千百遍,曾经是坚信不疑的真理,如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更像是说给鬼听的空话。
但汪宗海不能停,他的声音愈发铿锵,如金石相击,每一个字都用力地砸在众人心头,也像是砸在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胆子上。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天子,凭什么动我们?他敢动吗?动了我们,盐课谁来缴?漕运谁来保?这江南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他拿什么来填?届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他那把龙椅还坐得稳吗?”
问出最后一句时,汪宗海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背后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被湖上的夜风一吹,凉得刺骨。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也确实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众人,眼中渐渐重新燃起了光。
是啊,法不责众,利可绑国,这向来是他们无往不利的护身符!
看着众人被煽动起来的虚假勇气,汪宗海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得意,而是一阵刺骨的悲凉。
他成功了,他用一个自己都信不了的弥天大谎,暂时稳住了这群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肥羊。
而他们居然信了。
“汪公说的是!”立刻有人附和,“我等与国同休,那小皇帝不过是想敲一笔竹杠罢了!断不敢真的鱼死网破!”
“没错!想我等八家联手,京中哪位阁老敢不给三分薄面?他朱由检难道还能绕过内阁,绕过整个朝堂不成?”
气氛似乎又热烈了起来。
听着这些应和,汪宗海的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冷笑。
与国同休?好一个与国同休!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被掐灭。
汪宗海彻底明白,不能再等了。
等苏州的消息?
那些朝中重臣此刻恐怕早已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再等下去,自己就会被这群蠢货死死绑在这艘注定沉没的大船上,一同葬身湖底!
他必须立刻就跑!
然而,在这片附和声中,坐在次席的李姓盐商——李明诚,却始终紧锁着眉头。
他看着汪宗海那雄姿英发的背影,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汪公,你还是在用先帝爷时的老眼光,看待这位新君啊。
酒过三巡,汪宗海重回主座,那番话似乎耗费了他不少心神,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但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频频望向东北方的通州。
那眼神深处一闪而逝的阴鸷,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与他方才表现出的豪迈截然不同。
李明诚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举起酒杯,朝着汪宗海遥遥一敬,姿态放得极低。
“汪公高瞻远瞩,我等佩服。只是……”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小弟以为,今时,或与往日不同。”
满堂的喧嚣,因他这一句“不同”,再次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