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此之外,户部亦总揽钞关、盐课等诸般事宜。沿运河、长江所设之钞关税卡,本应是商税之重镇,为国库增收。盐课之开中法,更是祖制所定,以盐引调控,利国利民……”
毕自严说得很详尽,很标准,是一份无可指摘的答案。
说完,他便垂下眼帘,静静地等待着。
暖阁内,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便只剩下朱由检那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笃…笃…”
范景文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果然,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抬起眼,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再次看向毕自严。
“毕爱卿,”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你说的这些职能……都还正常运转吗?”
范景文只觉脑子里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图穷匕见了!陛下终究还是将那层温情脉脉的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穿了!
毕自严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几息。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剧烈的波动,他看到了皇帝的脸,那张年轻却深邃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了然与…鼓励。
“但说无妨。”朱由检笑着说,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轻易地卸下了毕自严心中那重逾千斤的枷锁。
毕自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狠了狠心,像是做出了一个毕生最重要的决定。
“陛下!”毕自严的声音陡然沙哑,带着一丝决绝,“臣有罪!臣刚才所言,皆是……皆是空谈!”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陛下问户部诸般职能是否运转正常,臣斗胆直言,早已名存实亡!”
“十三清吏司,早已名存实亡!”毕自严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倾泻积压已久的洪流,
“天下田亩,多为士绅、勋贵、藩王所占,隐匿不报,朝廷一体纳粮之优免,更使其有恃无恐!税基严重流失,十不存一!所谓征收权力,早已旁落地方,卫所侵占,官吏私吞,能到京师的寥寥无几!所谓的‘奏销’分明是户部与地方官吏合起伙来,糊弄陛下您的!”
“度支清吏司,更是被彻底架空!”他几乎是在控诉,
“国朝如今…没有预算!只有窟窿!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兵马,南方的赈灾,宗室的禄米……哪一样不是张口就要钱?度支司只能被动应付,四处拆借,寅吃卯粮!各部院、各衙门随意请款,随意挪用,军费挪去修园子,赈灾款变成了官员的冰敬炭敬,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至于金部、仓部与各大仓库……”毕自严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不是国库,陛下!那是形同虚设的纸上富贵!太仓库的账面上或许还有百万两,可臣敢断言,若是此刻开库盘点,能有十万两实银,臣愿提头来见!
管库的太监与户部的官员内外勾结,监守自盗,硕鼠遍地!银钱出入,一张白条就能领走;一船漕粮,从通州运到京师,层层盘剥,入库之前就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了一半!所谓国库,早已成了权贵们予取予求的私产!”
范景文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煞白。
他知道朝政腐败,却从未想过,从毕自严的口中说出的现实竟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触目惊心!
毕自严似乎已经说上了头,将所有的顾忌都抛之脑后。
“还有关税!户部名义上主管,可那些钞关的关卡,哪一个不是宫里的大珰和外朝的权贵们把持的肥差?他们征上来的税,十成里有九成进了私囊,上缴国库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商人们也乐得如此,宁愿重金贿赂税官,也不愿足额纳税,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还有盐课!祖制‘开中法’早已败坏,如今的盐政被扬州、两淮那几个与官府勾结的大盐商所垄断!
他们用废纸一般的价钱拿到盐引,转手便以十倍、百倍的价钱卖给百姓,牟取暴利!而上缴给国家的税款,甚至不够户部官员的俸禄!与此同时,私盐泛滥天下,冲击官盐,朝廷却只能坐视不理,束手无策!”
一番话毕,毕自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踉跄着从锦墩上滑下,沉重地跪倒在地,白的头颅深深叩下。
“臣一介地方外官,本无权议论中枢财政,今日却在御前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此乃狂悖之罪!更是藐视朝堂,非议六部,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