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开始在光滑的紫檀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起来。
一下,又一下。
这声音没有固定的节奏,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缓慢如残更漏滴,每一次敲击都仿佛直接敲在众臣的心上,让他们的心跳随着这诡异的节拍时而狂乱,时而停滞。
……
辽东,关宁军中军帅帐。
帐外的风雪如同鬼哭狼嚎,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搅成一片混沌。
帐内的巨型铜火盆里,银霜炭烧得通红。
孙承宗手持一卷兵书,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动一页,在他的面前静静地躺着一封由京中门生故旧,通过最隐秘的渠道辗转送来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字字诛心。
它让这位戎马一生,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眉头的老帅,后背第一次惊出了刺骨的冷汗。
京城的流言,那封被缴获的密信,还有那场恰到好处的大捷……
只一瞬间,孙承宗便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勾勒出皇太极坐在盛京冷笑的模样。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几乎无解的阳谋,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在北京的朝堂之上正掀起怎样诡谲的波澜。
“督师!”身旁的心腹幕僚焦急万分,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赤裸裸的构陷!您必须立刻上疏自辩,向陛下陈明一切,剖白心迹啊!”
孙承宗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
“自辩?”他轻声道,“此刻上疏,便是心虚;不上疏,便是默认。”
孙承宗拿起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再没有一丝犹豫,将其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信纸迅速卷曲、变黑,那些令人心悸的字句在火焰中挣扎了几下,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此计之毒,在于攻心。它不在于证据是否确凿,而在于能否在君臣之间种下猜忌的刺。这根刺一旦种下,辩,是错;不辩,也是错。”
幕僚愣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计策真正的恐怖之处。
孙承宗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满头银发与胡须如乱草般狂舞。
“解局之人,不在我,不在辽东,”他望着南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方向,声音却变得异常坚定,“而在陛下,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夜晚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他奉召回京的那个晚上一介致仕老臣,本以为此生将终老田园,却被一纸诏书急召入京。
当他的马车在深夜抵达皇城宫门时,他看到的年轻的天子身着单薄的常服,亲自站在宫门口那冰冷的石阶上静静地等着他。
那一夜的风似乎比今夜辽东的还要冷,可当那位年轻的帝王奔向他,亲手扶住他的手臂口称“先生”时,孙承宗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个将整个帝国重担扛在肩上,迫切需要一根支柱的年轻人。
也正是从那一夜起,这几个月来皇帝给予他的,是超越了历朝历代君臣典范的绝对信任。
要钱给钱,要权给权,从不掣肘,从不猜疑。
那些军械,那些源源不断的粮饷物资,那些将东厂锦衣卫变成他辽东后勤保障的破格之举……这一切的一切,都构建了他对这位年轻帝王信心的基石。
孙承宗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雪扑打在脸上。
他自信,皇太极的这点伎俩,那些流言蜚语和所谓的伪证,绝对不可能摧毁他与皇帝之间,用这些日子的肝胆相照所建立起来的信任。
但……
自信归自信,可更深层次的担忧却像毒蛇一样依旧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孙承宗担忧的不是自己,他活到这把年纪,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就算此刻一道赐死的圣旨下来,他亦可含笑引颈。
他怕的是这盘好不容易走活了的棋,会因此功亏一篑!
眼看着关宁锦防线在他的主持下日渐坚逾铁石,眼看着宣大一线在皇帝的雷霆整顿下再非漏勺,眼看着远在东江的毛文龙有了皇帝的暗中支持,像一根毒刺般越发让皇太极如芒在背……
整个大明的北疆,从东到西,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这是数以万计的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大好局面,是他和无数同僚呕心沥血铺就的兴复之路。
他真的怕,怕这一切会因为朝堂上的鬼蜮伎俩,因为那些无谓的内耗而戛然而止,甚至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