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说道:“先让陈灵均忙完。”
钟倩笑道:“乐见其成。”
刹那之间,钟倩莫名其妙躺在地上,一瞬间全身鲜血渗出,浸透衣衫。
裴钱心中立即有个猜想,故而微微皱眉。
钟倩一个鲤鱼打挺,神清气爽站在原地,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浑身关节咯吱作响,一股纯粹真气有势如破竹的气势,钟倩神采奕奕,拱手致谢道:“前辈好拳。”
陈平安起身走出凉亭,将小米粒从马背上抱下来,跟她介绍了王宪,是个热心肠的本地水神。
小米粒轻轻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胳膊,示意将自己放下,否则就不得体了哈,哈哈。
双脚落地,小米粒挺直腰杆,站在台阶下,抱拳朗声道:“见过水神老爷,荆老神仙!”
荆蒿也没有故意放低身架,刻意说些礼尚往来的场面话,就只是站起身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周护法,异乡相逢,快意事也。”
水神王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脑袋嗡嗡嗡作响,只觉得对方不该把自己放在荆蒿之前。
带着小米粒一起走上台阶,走入凉亭落座,陈平安伸出手去,小米粒熟门熟路分起了瓜子。
王宪见荆老神仙也有一份,再看那位小姑娘给自己又递来一捧,便也厚着脸皮接了,道声谢。
小米粒乖巧坐在好人山主身边,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偷偷挪了挪屁股,鞋底触地,很好很好,显得个高。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问道:“小扁担呢,行山杖呢,披风呢。”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轻声道:“有摆阔的嫌疑唉,不老道了,像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儿女。”
陈平安点点头,“不是老江湖知不道。”
小米粒说道:“好人山主,绕路来这边,全是我的主意啊,跟景清和钟第一都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黑衣小姑娘重重叹息一声,以拳击掌,“唉,怪我。这事办的……匆忙了。”
不光是裴钱来了,好人山主都亲临此地了,估计他们肯定是捅了个大篓子,嗯,就像当年跟裴钱一起去棋墩山捅的那几个大马蜂窝。
小米粒当然怕景清被好人山主骂一顿。
老厨子曾经说过,世界上大概有这么一种人,最喜欢交朋友,偏又最怕麻烦朋友,就怕让朋友觉得有半点为难,可若是真心觉得什么买卖能挣钱,就肯拉着朋友一起入伙,赚了钱,笑哈哈,喝好酒,如果害朋友亏了钱,就会心里边难受至极,自己偷偷把钱垫上,到处借钱都要填上窟窿,故作轻松,尤其不愿朋友在自己的“嫂子”或是“弟媳妇”那边被埋怨,最怕她们撂下一句,你怎么交了个这么不靠谱的朋友,以后再不要往来了。
老厨子还说,陈灵均就是这种人,面子比天大,谁喊我一声兄弟,我便要当真。
不过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老厨子,与拿着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的小米粒,站在一旁仔细择菜的暖树,最后补了一句,谁让他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陈平安先惊讶,后恍然,继而嗤笑,啧啧说道:“我就说嘛,陈灵均和钟第一这俩能躺着绝不站着享福的酒囊饭袋,怎么会有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情,又怎么会有这份锄强扶弱的侠肝义胆……”
小米粒目瞪口呆,皱着疏淡的眉头片刻,立即笑逐颜开,晃着脑袋改口道:“好人山主,哈哈,被我骗了吧,是景清想要来此以身涉险、钟第一帮忙排兵布阵,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们,见他们心意已决,就只好顺着他们、就我躲在远远看戏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都很好。”
之所以把小米粒喊过来,除了想要嗑瓜子听些山水掌故,也是不太想让小米粒近距离观战。
小米粒竖起大拇指,“凉亭外边的楹联,好长的内容,好端正的字!”
夸人写的字怎么好,给个端正的评语,就跟说男子长相周正、女子相貌清秀总是不会出错,是一个道理。
水神王宪看了眼荆蒿,荆老神仙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不表态,只是嗑了颗瓜子。
王宪百感交集,什么好日子,自己还能遇上这等蓬荜生辉的热闹光景,即便自己不再是水神,不是此地的东道主,也都无所谓了。只说县城那边的数万妇孺老幼,今年总能安安稳稳去到秋高气爽,能够见到几场落雪,可以过年迎春,也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明年后年,辞旧迎新。
陈平安笑道:“忘了介绍,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王宪赶忙起身,拱手行礼,“小神王宪,拜见周护法。”
小米粒立即伸出手去,好人山主也默契地同时递过手来,接住了她手心的那些瓜子。
小米粒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落魄山周米粒,拜见水神老爷。”
王宪满怀愧疚道:“何德何能,当此大礼。”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思量片刻,咧嘴笑道:“同理同理。”
荆蒿忍俊不禁。
陈平安也是笑出声。
小米粒挠挠脸,指了指可以眺望战场遗址的那边栏杆,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们聊,我去那边赏景去了。”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好好把风,莫要懈怠,稍有风吹草动,速速转头禀报。”
小米粒立即双脚并拢,站直身体,“得令!”
这一幕愣是给水神王宪看懵了。
小米粒跑去长椅那边,趴在栏杆上盯着战场遗址那个方向,其实照理说,她目前境界不高,眼力不济,也看不见什么风景。不过小米粒的奇思妙想,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比如她有个自己琢磨出来的说法,既然眼睛瞧见了谁就是“看见”,那么心里边想到了谁,而且相信一定可以相逢,就是“相见”,别称“约见”,绰号“想念”,道号……暂时还没想好,以后总能与它碰见的。
荆蒿早就习以为常,娴熟嗑着瓜子,悠悠然道:“之所以跟天隅洞天不对付,最早是徒孙辈之间的一场小冲突,为了争夺一个护国真人的头衔,一方是有所依仗,骄横惯了的行事风格,一方也是血气方刚,对青宫山不服气已久,一开始双方都还比较克制,是比拼脑子,躲在幕后,各自利用牵线傀儡在前台斗狠,继而亲自纷纷下场,动手干架,最终斗了个你死我亡。类似冲突一多,两边就从利益之争,变成了意气之争,演变成了大道之争。”
“你让我肉疼,我就让你心疼,你心疼了,就要让我折损道行,我就让你身死道消,我身死道消了,自有人让你道统断绝,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每个人的修道生涯,倒也……结实。”
“山上山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哪有什么真正惬意的云水生涯。物欲横流的红尘,云诡波谲的时势,错综复杂的偶然必然,只有变化不大的人心。”
荆蒿喟叹不已,反观落魄山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比如让荆蒿见了桌子就忍不住想到早酒,每次路过那个大管家朱敛的院子,就忍不住进去闲聊几句。夜间出门散步的话,偶然能够遇见一支人人嘴里叼着竹签的队伍……下了山,老飞升也不会觉得如何挂念,离开了宝瓶洲也未必就想要去那山中如何,回到了流霞洲,老神仙不太想跟谁喝酒倒是真的,总觉没滋没味。
陈平安嗑着瓜子,又问了流霞洲那些外人很难去考证真伪的山水故事。
活过千年岁月的老神仙,哪个不是掌故家?
杂草丛生、尸骸遍地的战场遗址,从申府君大军当中走出两位盟友,让他们去看看马素武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裴钱朝前方抬了抬下巴,说道:“这俩货色,可以顺手解决掉。”
钟倩看了看,说道:“瞧着是不像什么好人,只是千万别被我误杀了。”
裴钱说道:“不会看错。”
钟倩再无怀疑,裴钱年纪不大,却是名副其实的老江湖了。
心情郁郁的老厨子每次在灶房忙碌,只要被勾起了话头,说起裴钱小时候的糗事,灶房里边总是会响起此起彼伏的阵阵笑声,后来钟倩几个终于发现不对劲,最喜欢凑热闹的陈灵均总是绷着脸,怎么都不会笑出声,察觉到小米粒也会瞪大眼睛,看他们几个就跟点兵点将似的,就算是温仔细都知道这里边定有陷阱了,果不其然,全给老厨子坑了。
他见钟倩突然躺在地上,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被谁偷袭了。
马素武当然认得前边赶来的两个腌臜货,生怕他们藏拙,不是普通的中五境,而是地仙。
远处来了两位申府君的盟友,一位妇人姗姗而行,裙摆曳地,一个披鹤氅的鸢肩公子,神色阴沉。
妇人是申府君的姘头,之一,她名叫赵新莺,有个亲弟弟叫赵逵。她与那个朝珠滩狐娘娘,是缔结金兰契的香火姊妹。
鸢肩公子忧心忡忡,以心声说道:“赵夫人,对方分明不是什么臭鱼烂虾的货色,点子扎手,你我此去吉凶难测啊。”
赵新莺狐媚笑道:“怕什么,情况不对就只管撤退,你我遁法又不差的。”
鸢肩公子风流成性,总是忍不住说些荤话,“若是在别处战场,赵夫人以一敌三又算得什么难事。”
赵新莺抛给了媚眼给那鸢肩公子,“瞧你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三两下功夫,就会丢盔卸甲,败下阵来。”
他们并肩而行,相互心声言语,也不怕被申府君听了去。
鸢肩公子色眯眯道:“也没试过深浅,赵夫人莫要小觑了我的能耐。”
赵新莺视线低垂几分,掩嘴娇笑道:“小觑?”
鸢肩公子心痒不已,莫非有戏?只是一想到那位申府君,便如冷水当头泼下。
他好奇问道:“赵夫人,我听了个小道消息,说那丰酥是旧朱荧王朝的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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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新莺一听到那个贱婢就来气,顿时脸色阴沉如水,近两年就数那丰酥最是得宠,先前为了与这个贱婢争宠,也曾私底下劝说狐娘娘一起服侍申府君,她们本就精通床笫手段,姐妹侍寝,也能多些花样不是。那妹子起先扭捏,经不住赵新莺哭哭啼啼,抹泪诉苦之余,又说了些实在好处,狐娘娘便点头了,说总不能让姐姐被申府君打入冷宫,被个外来的占尽便宜。不曾想申府君听闻此等好事,竟是拒绝了,她再软磨硬缠了一次,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打得她滚下床去,她既惊又怕,心中大恨,不知情趣也就罢了,好没良心的狗东西。
赵新莺越想越气恼,眼神狠辣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顾全大局,我早就让人告知大骊陪都,将那浪蹄子缉捕归案,一杀了之!”
鸢肩公子抖了抖鹤氅,“赵夫人,我先去会一会他们,如此舍生忘死,可不能不记在心头呐。”
赵新莺嫣然笑道:“瞧你说的,等到今儿庆功宴结束,姐姐也就不去某人那边自讨没趣,速速打道回府了,你记得去找姐姐说些体己话。”
鸢肩公子眼神炙热,斜眼赵夫人的艳红嘴唇,搓手道:“那我在庆功宴上就少喝些酒水。”
赵新莺媚眼如丝,抿了抿嘴唇。
鸢肩公子脚尖一点,身形前掠,御风途中,他再次定睛瞧了瞧那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模样实在是不俊俏,吃惯了申府君麾下艳鬼的细糠,如今便吃不了这等难以下咽的粗粮……
一阵罡风骤然扑面。
只是一拳,天地间便没了鸢肩公子的踪迹,什么鹤氅什么身躯,一并化作齑粉。
赵新莺惊愕之后,掉头就撤,她施展了独门遁法,化作一团粉红雾气,哪里管得着那鸢肩公子是死是活。方才她惊鸿一瞥,只见得那个斜挎包裹的青年男子,站在了原先鸢肩公子所在位置。
再一拳,拳意如龙蛇走动,将那粉色雾气绞杀殆尽。砰一声,一副血肉模糊的娇躯坠落在地,妇人最后所见,便是个朝她脸庞笔直压下……鞋底板。
落脚踩碎了那颗头颅,钟倩心境无丝毫涟漪,一身拳意依旧浑厚,凝练如一条江河浩荡流转。
钟倩抬头看了眼渡船,到底还是忍住冲动,虽说距离云海很远,却也不是没有手段上去。
马素武呆滞无言。
那个青年武夫的背影,宛如一座高山,一堵峭壁。
裴钱说道:“马素武,你也是纯粹武夫,可以学学看。看拳架不如看气,观气不如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