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也曾少年思无邪

天大的利益,就算在桌上能够堆出一座金山银山,唾手可得。

相信陈灵均瞧见了也会摆手,这不是我要喝的那碗酒。

荆蒿壮起胆子问道:“既然是景清道友的一场走渎,陈先生是不是不该现身,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好像也还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明摆着是在质疑陈平安的粗心大意,因小失大。

只是陈平安听了,也是转头一瞥荆蒿。

这次陈平安的神色气态,却是让荆蒿有一种“不愧是新朋”的轻松写意。

收起视线,转身坐回原位,陈平安问道:“那对夫妇发家于天隅洞天,照理说跟你和青宫山并没有直接冲突,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经营道场,你们甚至还可以缔结盟约,做那‘一二合力赚大头,老三吃点残羹冷炙’的勾当。听说他们夫妇也不是什么刚强气盛的执拗人物,为人处世,身段颇为柔软,天隅洞天从上到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去了那边游历的外乡修士,都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好感……稍等片刻。”

洞天是说那洞室秘境通达上天,是玄之又玄的天地关枢、阴阳机轴所在,在此修炼事半功倍,供学道人居灵府避兵劫,追求长生久视之道。而福地,顾名思义,长居此地可受福度世,修成陆地神仙。

尤其是能够从福地破天大道屏障,“飞升”至各座天下的修道之人,成就都不低。

只因为一座福地的地仙,只因为“天下”最高就是地仙之位,与一座天下的炼气士结出金丹、孕育元婴的地仙,看似一样境界,实则两种意思。

就像陈平安与那位不速之客,询问对方的家乡事一句,“当地有无剑修。”

当然,此地极为特殊,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一处

对方答以一句“有剑仙而无剑修”,陈平安便大致有数了,想必亦是被无形大道压制使然。

人间七十二福地,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事,终究都被一个“天”字,挡在了人间。

先前已经得到师父的暗中授意,将这里交给陈灵均处置就是了。

裴钱本来就是来看小米粒的,无意跟陈灵均抢什么风头,她就不着急一拳将眼前的武夫撂倒。

只是裴钱压境再压境,那个单穿着一条青缎长裤的黄须壮汉,好像急于立功,显然使出了毕生武学造诣,手段尽出,将一把匕首耍得很是有些花样。

他不穿衣不挂甲,上半身裸露,肌肉虬结,一条胳膊能有孩童大腿粗壮,这要是在天桥摆摊卖膏药,光凭这副体魄,估计就能唬住那些寻衅求财的地痞流氓。壮汉神色凌厉,手持匕首,拳法精到兵器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见他欺身而近,扎脖颈,击心口,戳喉咙,匕首只是一味往那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要害处去。

裴钱就只是在小范围之内稍稍挪步而已,好似闲庭信步,偶尔以手肘抵住对方的攻势,或是一记手刀戳向壮汉额头,也能将对方轻松逼退,壮汉随之灵活辗转腾挪,身形矫健异常,也不给看客落下风的感觉。比如一旁坐在马背上观战的黑衣小姑娘,就要经常为裴钱捏一把汗。

裴钱神色古怪,虽说她已经压境到了金身境,而且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想法,但是眼前这头鬼物根脚的武将,祭出了压箱底的杀招,却不见半点杀心。

置身战场,如此儿戏,一心找死吗?

裴钱懒得再跟他,“轻轻”以手背挥中壮汉反持匕首、欲想斜持扎心的那条胳膊。

轻轻一碰。

一下子就打断了壮汉的手臂,不见血肉筋骨,只有黑烟滚滚,转瞬间就恢复原样。

壮汉震怒,抖了抖手腕,以匕首扎向裴钱面目,大喝一声,“贼婆娘有点气力,是本将掉以轻心了。”

它却是同时快速密语道:“姑娘小心隐匿于云海的剑舟!”

“剑舟是假,船上那十数架山上秘制的床子弩,千真万确,端的厉害!它们是昔年大骊边军的利器,绝不能等闲视之。”

裴钱置若罔闻,转头躲避匕首锋芒之时,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手上动作却是骤然加快,在对方匕首横抹之际,裴钱以手肘将其撞飞出去,壮汉倒滑出去,心口一闷,如被重锤砸在胸膛,却是心中暗自赞赏,就怕对方不老道,本还还想要提醒对方知道此事就行,不要露出马脚,结果她抖搂了这一手,双方打配合,便有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了。

壮汉见对方着实武艺高强,也就不再刻意留手,只管放心施展手脚,只觉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过瘾过瘾,如饮仙酿。

裴钱也掂量出对方的能耐深浅,手上不停,一巴掌抬起,放下,便打得壮汉整颗脑袋都砰然炸裂开来,煞气轰然而散,继而重新凝聚出一颗头颅。

壮汉虽是鬼物之身,也有些头晕目眩,身形摇晃了几晃,忍不住腹诽这娘们,瞧着神色温婉,下手没轻没重的。

裴钱习惯性扯了扯嘴角,只是片刻之后,她还是致歉一句,“我再压一境。”

壮汉还是提醒一番,“任你是筋骨打熬至巅峰的武学宗师,或是不缺防御法宝的地仙之流,一不留神,也要吃个大闷亏。记得不要与我拉开过多距离,还有留心马背上的那个……小姑娘,小心她被剑舟床子弩的一拨攒射给殃及池鱼。”

裴钱密语道:“好意心领。”

与此同时,陈灵均去到剑舟之前,也以心声提醒一句裴钱,“这厮名叫马素武,按照仪仗署一位好心女鬼的说法,马素武好像不是歹人,只是人心隔肚皮,你还是小心,可以帮忙再验证一番。”

见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如果我技不如人,连你这关都过不去,怎么办?你会怎么做?”

马素武淡然道:“除了杀你,还能如何?难道还能豁出性命不要,助你走脱此地不成?众目睽睽之下,你当申府君他们是呆头鹅?别想了,真敢如此当英雄充好汉,我也是跟你一起被打杀的下场。”

马素武叹了口气,还好,此刻年轻女子一双眸子,并无那种类似“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言语”的不解,讥讽,愤恨。

马素武压下复杂心绪,环顾四周,径直说道:“你们就不该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来,真想要彻底解决问题,至少得让云霞山或是黄粱派这些顶尖仙府知晓此事,如果能够请得动中岳某个衙署的当权神官,那是最好不过,我是说掣紫山那座宝瓶洲北岳,并非某国中岳。”

“比如你,今天落在我手上,到底还能死个痛快。死后魂魄再被被拘禁在此,沦为鬼物,虽说还是在劫难逃……总好过生前死后两受辱。”

“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待的。”

那申府君生性残暴,每逢酗酒,便要虐杀女子,一鞭下去,将她们的身躯打成两截,反正是女鬼,不用担她们心灰飞烟灭,修养一段时日,便可重新身段婀娜,貌美如初,玩腻了就随手打赏给某方结盟势力……也由不得谁在此强出头,做两回英雄好汉。

回过神来,马素武正要提醒她别发呆了,小心被申府君勘破真相。

马素武却见她眼中反而有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理解,认可,激赏。

裴钱笑道:“不用继续演戏了。”

她朝天上云海那边抬了抬下巴,“我家景清祖师已经发现剑舟踪迹,那个申府君已经将神识从我们这边移开,必须专心盯着那边的状况。”

马素武虽然疑惑她如何能够感知到申府君的神识,也只当是一位武学宗师的敏锐感知,暂时不是他能够体悟的。

裴钱问道:“你叫马素武?”

他愣了愣,点头道:“是个无名小卒。”

战阵之中,被一头妖族畜生随手打烂了脑袋,毫无还手之力。

沦为鬼物之后,经过一段光阴的浑浑噩噩,等到恢复一些灵智,记起前身,就已经身在战场遗址,站在一杆大纛旁边。当时申府君境界不高,好像刚刚跻身中五境,道力不深。因为他熟谙战阵,就被申府君提拔成了统兵将领,前几年还封了个大官,名义上说是带兵打仗,其实也没什么可打仗的,与外乡修士斗法,总是申府君亲自出马。早先也曾想栽培一些心腹校尉,有朝一日带兵反出此地,后来就死心了,申府君不但道力越来越深厚,远交近攻与那连横合纵之术,更是玩得炉火纯青,驭下之道也是娴熟,不吝法宝钱财,极肯封赏,许多名义上属于他美妾的艳鬼,都成了用作收买人心的存在。

裴钱问道:“马将军是大骊的谍子?”

马素武哑然失笑,摇摇头,“倒也想。”

他惨然道:“丧家之犬,旧国未能复国,家乡在内的一郡六郡山水,当年皆被妖族术法夷为平地,早就无家可归了。”

裴钱瞬间想明白其中一个关键,“周边数国朝廷花钱举办的水陆法会,周天大醮,全是作假,实际上并无半点功效?”

马素武点头道:“本就是申府君花的钱,诸国礼部衙门,从尚书到郎中,都得了好处。”

裴钱问道:“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加上前身清白,若是有机会去城隍庙当差,是不是一条生路?”

不同于各地山水神灵的祠庙,浩然天下的城隍庙地位超然,各国朝廷都不敢轻易插手。

马素武摇头道:“那也得有门路能够走通才行,申府君对待此事最是严防死守,就像那水神王宪,一直想要投牒告状,本地山君靠不住,结果泄密,到头来害得他连金身都保住,就必须去与雨霖山告状,跟掣紫山喊冤,但是王宪连那文武庙的大门都走不进去,击鼓鸣冤,也得有鼓可击不是?”

裴钱又问道:“马将军,若是真有机会去城隍庙当差,你肯不肯?”

马素武无奈道:“这位姑娘,这是我肯不肯的事情吗?”

比如我倒是也想去大骊陪都兵部衙署的门口逛一逛,能吗?

裴钱心神微动,就要就近寻一处某国的都城隍庙说明情况。

这跟她是不是止境武夫并无关系,只因为裴钱是中土城隍庙钦点为某部簿子的“红人”。

马素武哪里晓得一个拳脚了得的年轻女子,真有这份通天的“门路”。

裴钱突然改变主意,赧颜道:“我师父说此事不急,总之会给马将军一份合适的差使。”

马素武疑惑道:“你家……道场,也缺带兵武将?”

他更多还是以为她是某个世族豪阀精心栽培的女子宗师。

裴钱一时无言,好刁钻的问题,毕竟不是当年那个骗人比吃饭简单多了的小黑炭。

马素武突然问道:“姑娘可是清河郡人氏?”

早先听闻家乡隔壁的清河郡有个女孩,年少时就被高人相中根骨,带去山中修行仙家法术了。

裴钱摇头道:“不是。”

马素武既失落,失落于她不是旧国的故乡人,又松了口,轻松是因为这意味着那个女子如今还在山居修道,这位心情复杂的鬼物,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不是就好。”

好像下定了某个决心,马素武转过身,面朝申府君大军那边,手腕拧转,匕首飞旋,轻声笑道:“裴姑娘,休要逞强,恳请速速带着那个小姑娘一起离开此地,我能帮你拖延多久是多久。对了,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何方人氏。”

裴钱说道:“大骊,裴钱。”

马素武大踏步前行,洒然笑道:“好地方,好名字。”

嚯,与那位武评大宗师之一的女子,竟是同名同姓,同样来自大骊王朝。

裴钱也不劝阻他停步,只是笑道:“我走江湖处处学师父,因此还有个化名,叫‘郑钱’。”

马素武瞬间停步,身体僵住。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黑衣小姑娘拽着棉布包的绳子,说道:“裴钱裴钱,好人山主说让我骑马去一趟山顶的凉亭,他想嗑瓜子了,但是手边缺瓜子,请我务必‘搬救兵’过去救场,咋个办咋个办?”

裴钱笑道:“去吧去吧。”

凉亭那边,陈平安站起身,撮指吹了一声口哨。

裴钱牵来此地的一匹骏马,显然不是普通战马,抬了抬马蹄,轻轻刨地几下,足下竟是生出朵朵黄色云朵,驮着一个黑衣小姑娘,马蹄阵阵,腾云驾雾,往凉亭这边而来。

小米粒盘腿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这个坐姿,有点硌屁股,无妨无妨,仙家派头第一。

这匹名为渠黄的骏马,被陈平安从书简湖带回后,在落魄山地界放养多年,便生出许多神异。

钟倩慢悠悠走到裴钱这边,抬头看了眼云上的那艘伪劣剑舟,问道:“裴钱,接下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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