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年来寻剑客

姜赦指了指说话总喜欢戳人心窝子的陈清流,“你该习武的。”

五言嫣然笑道:“那我们就与青主道友一起逛逛新山河。”

凉亭很快就又只有荆蒿和水神王宪。

随着荆蒿施展出鼋鼓三通的通玄手段,先前此地已经有异象发生,污秽煞气渐渐退散,一阵阵清灵之气流转于天地间,常年暗不见天日的鬼蜮之地,灰蒙蒙的战场遗址,好像明亮了几分。

等到一袭青衫现身山脚,本来厚重阴暗的云海更是出现了一条条光柱,如一支支箭矢裂帛,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地上。随着他的缓缓前行,天上的阳光愈发强烈,煞气凝结如破败棉絮一般的云海,就那么大片大片的消融开来,最终阳光照耀大地,气象焕然一新。

荆蒿心知肚明,陈平安并没有使用任何术法神通,故而没有半点灵气涟漪,纯粹是一种不必言语的大道显化。

也不知景清道友之前所谓的“好人”,“剑客”,有何深意。

————

先前得了那位青衣童子的一道法旨,两位娇艳女子往北走,翻山越岭赶往县城,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有朝一日竟然真的有机会脱离苦海,教她们恍若隔世,从古战场遗址到县城这段路程,就像从阴间走向阳间。

她们哪敢拖延,使上手段,拼尽脚力,不管不顾直奔县城,只想着离战场遗址越远越好。

真的可以就此恢复自由身,在大渎以北,寻一处不必每日担心恶有恶报的立锥之地吗?

偏偏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态惫懒的年轻男子,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是个容貌俊美、神清俊爽的贵公子,好在对方不是申府君身边的熟面孔。

虽非申府君麾下歹人,终究敌我未明,不敢掉以轻心,女鬼也不说敢问仙师道号、能否放行的废话,她只是以心声与狐娘娘贴身侍女言语沟通,必须拼死一搏,能走一个是一个。

温仔细也不愿她们瞎担心什么,径直说道:“我家祖师方才千里传音,说会有两位仙子赶往北边的县城,担心申府君那边从中作梗,就由我在此接引。”

估摸着她们一个会被送往书简湖的五岛派,一个去往莲藕福地的狐国?

她们如释重负,相视一笑。千真万确,得救了!

不过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她们本就来路不正,出身贼窟,身世背景要比那山泽野修更加不堪,面对眼前这种谱牒修士,自然会自惭形秽。

温仔细率先开口说道:“对了,还不知你们姓名。”

那女鬼说道:“本地山神府仪仗署女官,鬼物,黄叶。”

那侍女神色娇怯,弱不胜衣的娇柔模样,小声道:“朝珠滩狐娘娘庙侍女,夏玉篇,奴婢是狐族。”

温仔细问道:“你们就没有道号?”

黄叶神色平静,摇头道:“道行浅薄,身份低贱,哪有资格拥有道号。”

温仔细点点头,笑呵呵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温粗心,道统在旧白霜王朝那边,曾经是个道观。不过近期都在别家山头厮混,亏得祖师青睐,当了个客卿,也没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是误打误撞,寻见了一条安身立命的道路。”

落魄山宵夜一脉,这个小山头,是出了名的地位最低,脸皮最厚,满口胡诌,顺手拈来。

黄叶拿出一张破障符,“温仙师,这是你家祖师赐予奴婢的信物,恳请明鉴。”

得了黄叶的提醒,夏玉篇手忙脚乱从袖中摸出那张符箓,“还有这张缩地符。”

温仔细随便扫了一眼,笑道:“确是我家山主传下的破障符,和谢首席手制的缩地符。”

如此一来,艳鬼黄叶才彻底放下心来,果真是那位德高望重的祖师所说之接头人。

温仔细暗自点头,心思缜密,可造之材。

温仔细笑问道:“我家祖师赐下的两张符箓,你们刚好人手一份,可曾想好了,是留是卖?”

黄叶说道:“除非逼不得已,我们都会各自珍藏,绝不肯卖了换钱。”

温仔细笑道:“两张符箓,都很珍贵,不过价值也有高下之别,当真分好了?”

黄叶点头道:“回禀温仙师,确定无误。”

依循夏玉篇的性格,当然是将明显更为珍贵的那张缩地符归由黄叶,如此才算合乎情理。

黄叶只是不肯。夏玉篇性格软弱,既怕对方心有芥蒂,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加值钱的符箓。

先前黄叶姐姐一句“既然我们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总得换个活法”,便说得她满脸泪水。

温仔细见她们有了定论,也不再拿言语去勘验她们的道心。

说实话,温仔细也眼馋啊。

却不是谢狗手绘的那张缩地符!

这种符箓,温仔细自己兜里就有一摞十数张。自家谢首席是谁,出手必须阔绰啊!

而是那张脱胎于《丹书真迹》的破障符。

目前落魄山的符箓修士不多,明面上就蒋去一人而已。

“景清祖师”是个缺心眼的傻子,只当是蒋去研习符箓的练手之作,可能吗?!

必然是山主亲手画就的符箓啊。

温仔细沉默许久,好像自己活得还不如她们光明磊落的缘故,重重叹息一声,继而眼神明亮起来,“懂了!”

上落魄山之前,温仔细就像没吃过真正的山珍海味。昔年灵飞观其实是一座极有口碑的清净道场,否则也不会让那道号“铁镯”、真名徐馥的老元婴,去到灵飞观门口,诚心诚意求个指点。只需看祖师曹溶在老龙城一役的手段,便晓得何谓“为有源头活水来”,由观升宫,一跃成为宝瓶洲第二座宗字头的道门,山上山下哪有半点异议。只因为曾经的温仔细过于自负,将师传、机缘、法宝等等,都看得太过随意和理所当然了,导致他道心脆弱,最终只能去落魄山找裴钱问拳,借助他人破除心魔,其实已经落了下乘。

这趟出门等同散心,见过了她们,温仔细竟然很想要回灵飞宫道场,在那山门停步,一步一步登山。

前边僻静道路上,从岔路口那边,走出一个年纪轻轻的游方道士,身轻如叶,举步若飞。

道士背剑,手捧拂尘,身穿蓝缎道袍,系一条杏黄丝绦,腰悬一只黄铜质地的甘露碗,彩绘有五岳真形图。

那年轻道士瞧见了温仔细一行三人,女伴当中既有艳鬼,也有狐魅,便有些讶异,问道:“可是灵飞宫温仔细,温道友?”

山下传闻灵飞宫的“两金”温仔细,喜好闯荡江湖,游走花丛,看来传言不假。

温仔细笑呵呵反问道:“你是?”

年轻道士打了个稽首礼,坦然笑道:“山泽野修,赵须陀。”

温仔细眯眼道:“呦呵,是咱们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的‘赵须陀’?”

年轻道士点头道:“正是贫道。”

温仔细恍然道:“竟然认得我这种小人物。”

赵须陀说道:“温道友说笑了。”

女鬼黄叶如坠云雾,夏玉篇因为是那位狐娘娘贴身丫鬟的缘故,却是偶然听说过“赵须陀”的鼎鼎大名。

游方道士赵须陀,好像并无道统师承,就是个横空出世的野修。

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名次不高,比较靠后。

听名字,该是个身量雄伟的汉子,实则容貌清逸,身材修长,面似美人,颔下三缕胡须。

即便赵须陀是十人垫底,那也是整个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夏玉篇脸色惨白,生怕这位“道士”,觉得碍眼,随手就将她们给斩妖除魔了。

黄叶以心声安慰道:“别怕,听对方口气,温仙师来历不小。”

高居榜首的马苦玄,不知为何没了消息。之后便是龙泉剑宗的长眉儿谢灵。余时务也已不知所踪,外界仅是听说他竟然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落魄山隋右边,此外还有姜韫,书院贤人周矩等人。

十人当中,好像能够称之为山泽野修的,其实也就姜韫和赵须陀。

宝瓶洲这边,谱牒之外的修士分三种,野修,散仙,刘老成。

可惜刘老成晚节不保,给真境宗当了条狗,帮忙看家护院去了。

温仔细笑问道:“听说你跟姜韫干了一架?”

赵须陀笑道:“误会罢了,不值一提。”

温仔细倒是有些小道消息,赵须陀跟那姜韫偶然碰见,起了争执,道士说了句让姜韫无法反驳的诛心之语,赵须陀的大致意思,以前还当你是一条好汉,没想到还是依仗刘老成的师承,靠个云林姜氏的家世。

温仔细问道:“赵道友来这边是做什么?”

赵须陀神色凝重,“先前远观此地云厚雨猛,本该一场天降甘霖。不曾想如有仙人伸掌拨云见日,阳光普照人间。贫道来此,既有公事,也有私事。确切说来,是先私后公。”

温仔细疑惑道:“何谓公私?”

赵须陀说道:“贫道刚刚出关不久,发现有一亲传弟子失踪,熄灭了一盏本命灯,我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寻到这里。”

温仔细点点头,主动让出道路,拱手道:“那就免去无谓的寒暄,各走一边忙碌去。”

赵须陀说道:“在此恭贺曹天君在海上证道飞升。”

温仔细自嘲道:“道统师承比姜韫还要更好。”

赵须陀也不能说什么昧良心的客套话,说温仔细道统一般吧,追本溯源,可是白玉京陆掌教!

道士挑眉,望向战场遗址那边,喃喃自语,言语之中既有伤感,更有赞赏,“痴儿。”

当师父的,去闭生死关,活着走出了。作弟子的,出山游历,却落了个这般惨淡光景。

赵须陀缩地山河,径直去到了战场遗址,果真寻见了已经沦为孤魂野鬼的道士。

温仔细只当一场偶然相逢,带着她们先去县城。

黄叶轻声道:“请教温仙师真实名讳。”

到底是仔细还是粗心?

温仔细也不尴尬,厚脸笑道:“之所以打光棍至今,想必正是遇见男子便小心仔细、遇见漂亮女子便粗心大意的缘故。”

黄叶面无表情,夏玉篇掩嘴娇笑不已。

温仔细突然正色道:“两位姐姐也别被我的油嘴滑舌给吓到了,大可放心,我们山主,是正经人!”

远处一个少女飞奔而来,凑巧听到这几句话,她哈哈笑道:“我可以作证,千真万确!”

温仔细笑问道:“傅姑娘?”

傅筝骤然停步,点头道:“我是个候补谍子。”

道士赵须陀缓缓走上一处小土坡,好似高功登坛,双手捧笏状,如对天庭。

————

凉亭内,山风阵阵。

一袭青衫现身此地,双袖飘摇,陈平安拱手笑道:“见过荆道友,王水神。”

正坐着闲聊的荆蒿和水神王宪赶忙起身还礼。

王宪紧张得手足无措,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抬了抬手中的砚台。

荆蒿到底是在落魄山喝过无数顿早酒的,便与陈山主说起了青主前辈的那番用意。

陈平安笑道:“好说,献丑了。”

伸手从王宪那边接过砚台,陈平安一手托起碧玉砚台,一手以指蘸金墨,走到凉亭外边,凌空指点起来,“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就了一副楹联和一方匾额。

惜衣惜食惜金银惜田地,非惜财实惜福;拜天拜地拜神灵拜菩萨,溯源流敬字而已。

求富求贵求功名求利禄,求自己莫求人;修身修心修仙术修正气,真面目怕个什么。

匾额榜书是那“让此心休歇作一停亭”。

荆蒿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敢问陈先生,功名事业之外,此心所求是何物呢?”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思索良久,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三十年来寻剑客,桃花桃叶有重逢。好做好人,好人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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