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剑枰没有急于让他们赶来宝瓶洲“认祖归宗”。
邓剑枰之所以劳驾裴师姐带俩师侄走这趟江湖,目的明确,想法简单,那俩孩子能不能去落魄山,有无资格“拜见师公”,能不能成为陈平安的再传弟子,不是他们身为邓剑枰的亲传弟子所能决定,还得看自家心性。
天上掉下来个师公,也得他们自己接得住这份福缘才行。
若是勘验过了,裴师姐觉得他们心性不堪大用,那就老老实实待在道场修炼,休想与霁色峰祖师堂有任何牵连。
某种程度上,性情孤僻的邓剑枰与那程虔颇为相似,最重师道尊严,都会苛求一种“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的德位相配。对于“道义”二字,剑修邓剑枰一向看得比性命还重。
裴钱倒是没有故意刁难邓剑枰俩弟子的想法,只因为她自己就是一路犯错过来的,别的不说,对待“错误”的耐心总会好些。
裴钱想着他们见了自己,总该喊一声“裴师伯”,便觉有趣。
小米粒笑哈哈道:“邓剑仙,还有他的姐姐、姐夫,跟我都是老乡唉。”
故乡人多些出息,总是脸面有光的好事。
裴钱点点头,邓师弟的姐姐,就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的绣娘,武学宗师,真名邓剑翘。姐夫黄希也不是俗人。
裴钱想起一事,笑道:“记得小时候,你每次说跟我师父一起联手打杀了黄风老祖,我总是拆台,说你扯谎,往脸上贴金。”
小米粒咧嘴笑道:“你又没说错,本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行径,被当面戳穿了便恼羞成怒啊,扯谎次数一多,谁不烦。”
那会儿俩朋友总是为此闹别扭,经常半天不说话,故意在路上相遇,再故意偏不与你言语。
裴钱说道:“我私底下问过师父,他说你没扯谎,甚至详细讲述了你们是怎么并肩作战,与那黄沙老祖斗法,险之又险胜而杀之,跌宕起伏,师父说若是用文字记录此事,没个七八百字,无法描绘其精彩。”
小米粒挠挠脸,尴尬道:“山主咋个回事嘛,怎的跟我一般幼稚。”
裴钱笑道:“还说某人站在箩筐里,拿他的脑袋当木鱼敲……”
小米粒立即伸手捂住裴钱的嘴巴,“天地良心,小说家言信不得,稗官野史信不得……”
陈清流到此没什么企图,无非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好酒友的“走渎”。
姜赦和五言,这双道侣其实一直在宝瓶洲慢悠悠闲逛,此次当然是冲着裴钱来的,夫妇二人都不敢靠近她,只能远观,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陈平安,既是想要看一看小米粒他们如何游山玩水,也会担心裴钱跟姜赦他们起了冲突。
如此一来,就害得流霞洲的一洲道主都只能在凉亭站着,没有落座的资格了。
荆蒿有自知之明,凉亭不大,剩下的空位,必须是预留给陈剑仙的。
陈清流笑问道:“姜道友,如今置身于这处战场遗址,真计较起来,该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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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了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好问题,真可谓刻薄到了极点。
共斩姜赦,三人分赃。
如今“兵家”这座庙子,其实已经分裂了,中土武庙自然还占据着名义上的兵家祖庭,但是吴霜降他们几个无异于另起炉灶,所以如果现在陈平安造访类似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道场,就有趣了。
荆蒿再次眼皮子打颤,故意往伤口撒盐,不好吧?对方毕竟是姜赦,人间兵家初祖!
万年刑罚期限结束,重新出山,就被三人联手共斩,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如今立起一杆大纛与那白玉京对峙的岁除宫吴霜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还是说郑居中好惹?
最年轻的陈平安,更是做成了那桩“天地通”。
只说荆蒿的一位山上好友,亲眼见证此事,一连用了七八个成语评价此事,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妙不可言,叹为观止,心神往之……最终以“受我一拜”收尾,当真朝那天地通的方向拜了一拜。
姜赦没好气道:“反正不是你说了算。”
陈清流点头道:“武夫从来不会输拳。”
荆蒿其实很想离开这座凉亭,一旦青主前辈跟姜赦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像他这种不算太弱、却也强不到哪里去的半桶水飞升,估计连个陪衬都算不上。荆蒿看了眼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水神王宪,眼界小也有眼界小的好处,听天书呢,哪有命悬一线的觉悟。
姜赦嘿了一声,“那就让我领教领教你那两把本命飞剑的厉害。”
五言立即给了他一手肘,提醒他注意言行举止。
想到裴钱就在那边,姜赦只好作罢。也对,总不能每次碰头,给她的印象都是在问拳。
陈清流摆摆手,也给了个台阶,“你我本就是一路人,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姜赦嗤笑道:“怎就一路人了。”
陈清流说道:“心有挂碍,色厉内荏。”
一座山巅凉亭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荆蒿一根心弦紧绷到了极点,随时准备施展遁法。
若是犹有余力的话,便顺手拽着水神王宪一起走脱。他娘的,老小子以后多看几份山水邸报!
不知为何,最重脸面的姜赦,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点了点头,神色和缓起来,双臂环胸,斜倚栏干,望向战场遗址那边,眼神温柔,好像整座天地都是她的陪衬,都想拿来作为她未来的嫁妆。
荆蒿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随便探究,生怕道心一动,便被姜赦敏锐察觉,白白挨顿痛揍。
旧水神王宪,既不曾听闻流霞洲青宫太保的道号,也不知这几位尾随荆老神仙而来的山上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单凭荆老神仙那一手拍掌作鼋鼓三通的山巅手段,王宪就晓得这几位,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极有可能是某洲屈指可数的存在,位于浩然西北的那座流霞洲?
陈清流主动伸手邀请道:“水神王宪,大大方方陪我们一起坐着聊。”
王宪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当然连连婉拒。德高望重且术法通玄的荆老神仙都还站着呢,自己没道理占恩人的便宜。
一向以行事跋扈着称于世的陈清流竟然也不恼,微笑道:“山岳有高下,流水分长短,一颗粹然道心,总是平起平坐的。”
王宪不敢顶嘴,其实很想实诚说上一句,小小水神何来道心一说。
陈清流在王宪这边,脾气出奇好,好到让荆蒿都有些莫名其妙了,见王宪不肯坐下闲聊,便由着他去,怎么自在怎么来,陈清流好像只是有感而发,轻轻一拍膝盖,“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间岂不是神仙。”
陈清流说道:“先前作为,不像荆蒿。”
荆蒿低头拱手道:“晚辈心意微动,随性为之,略尽绵薄之力,不敢贪功。”
陈清流不置可否,问道:“既然是流霞洲的扛把子,想好怎么跟陈剑仙解释刘老成一事了?”
荆蒿面有难色,前不久刘老成被刘蜕诱惑以“飞升”,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闭关。
好像还将书简湖真境宗给席卷一空,家贼难防,估计玉圭宗祖师堂早已吵翻天了。
刘蜕这一手抖搂得相当漂亮,甩长竿放长线钓大鱼,鱼饵便是“长生”二字,轻轻松松就成功将刘老成这尾大鱼拖拽上岸了。
只是荆蒿本以为这种山上恩怨,与青宫山无涉。落魄山要找也是找刘蜕和天谣乡的麻烦。
可既然青主前辈都这么提点了,想必肯定有深意,是自己遗漏掉了某个关键环节?
陈清流斜眼荆蒿,“何必摆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出了流霞洲,也没几个人认得‘荆蒿’是谁,窝里横又横不过天隅洞天的晚辈。”
荆蒿不敢反驳。
其实荆蒿也是老谋深算之辈,否则也无法压得天隅洞天那双狗男女长达千年之久,迫使蜀南鸢时至今日才偷摸成为一位新飞升。在那流霞洲,何等积威深重,只是在这座凉亭,碰到了陈清流他们几个,荆蒿才显得窘迫而已。
先前在扶摇洲,陈平安和那几位从避暑行宫出来的年轻剑修,就曾领略过这位流霞洲道主的气概,逛荡别洲,就像上宗祖师巡视一块下宗地盘似的。
只说刘蜕的那座白瓷洞天位于流霞洲,与荆蒿却是较为投缘的好友,虽说算不上托付性命的莫逆之交,但是也曾一起秘密做成几桩买卖,只说刘蜕曾经公开扬言要当蜀中暑的爹,就晓得刘蜕的大致脾气,以及他与天隅洞天的关系好坏了。
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候补之一,也是蜀南鸢的独子,是剑修,去了五彩天下历练。
陈清流说道:“荆蒿,你如果做事还是老习惯,决然斗不过倪塘和蜀南鸢的,你落败了,不打紧,守不住青宫山,我总不能再将你打杀一遍。山上斗法动辄身死道消,挫骨扬飞,以倪塘的心性,可不会留下一副棺材让你躺着。”
蜀南鸢的道侣,倪塘便是帮助他占据天隅洞天的最大功臣。
山上的高龄女修有了子嗣,往往被戏称为老蚌怀珠。
荆蒿小心翼翼说道:“青主前辈,我一直不敢小觑倪塘,对她提防已久。”
荆蒿看不太起蜀南鸢,却不敢小觑这位心机深沉、手腕高超的妇人,当真是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人,最能豁得出脸皮。刘蜕私底下与荆蒿说起过一件密事,说那倪塘曾经找到过自己,暗示刘蜕她愿意自荐枕席,只求珠胎暗结,将来她与刘蜕的私生子,便可以同时拥有天隅、白瓷两座洞天,只需对其多加栽培,长远谋划一番,定能从荆蒿手中夺取道主身份。
饶是荆蒿都要震惊,好奇询问刘蜕,蜀南鸢就不介意此事?还是说倪塘有把握瞒过此事?
刘蜕摇摇头说不确定真相。荆蒿笑意玩味,询问到了嘴边的肥肉,如何把持得住?当时刘蜕眼神阴沉,说这种主动送上门的货色,实在是吃不下嘴,也怕烫穿喉咙,最怕贪便宜吃大亏,哪天给她嚼个骨头都不剩。
此外道号焦冥的蜀南鸢,亦是某座祖师堂成员之一。
当然此事已经被陈平安获悉,剑仙徐獬已经交底了。
陈清流笑问道:“鸠占鹊巢青宫山,是好事是坏事?”
荆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若无青宫山道统传承,荆蒿说不定早就是那遗址草丛骸骨之一,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蜀南鸢之流,任他胆大包天,对我始终不敢下死手,不敢染指青宫山半点,归根结底,不是怕与我两败俱伤,只是忌惮或隐或现的青主前辈罢了。”
陈清流又问道:“拍掌作鼋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
荆蒿毫不犹豫说道:“小事。”
陈清流笑道:“一截朽木。”
荆蒿此刻道心却没有惊悸,反觉欣喜,至少自己在青主前辈眼中,值得骂,可以教。
山外的战场遗址,那座道场附近,俯瞰之下,如一条蚯蚓蜿蜒蠕动向前。
身穿衮服俨然帝王的申府君,头戴紫金冠,端坐于车辇,领着麾下数千阴兵倾巢出动,摆开了阵仗,甲胄鲜明,一时间枪戟如林,一众盟友在旁压阵,鼓噪不已,一起杀向那个胆敢闯荡此地的外乡修士。
那个随侍艳姬媚眼如丝,趴在申府君胸口,又是穿了件不甚合身的法袍,绸缎紧绷处更显浑圆,呼之欲出。
车辇附近的队伍里,有个大夏天身披鹤氅的鸢肩公子,也是申府君的座上宾之一,得力的盟友,他眼角余光一直往那艳姬身上游曳,好似生怕这位姐姐的法袍质地粗劣,给撑破了开来。
兵强马壮的大军开拔,道路上尘土飞扬。
斥候往返,谍报频传,先说那青衣童子身边多出一个帮凶,斜挎包裹,境界不明。
再说前边三十里外,凭空多了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娘们,腰间悬佩刀剑,牵了匹马,不似谱牒修士,反倒像个江湖中人。她脖子上边坐着个愣头愣脑的黑衣小姑娘,朝他们这边指指点点,离着远了,言语内容听不真切。
申府君深思片刻,笑问道:“哪位道友肯做先锋,前去一探虚实?”
立即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黄须壮汉,上身裸露不穿衣挂甲,单穿着一条青缎长裤,他拱手道:“申府君,末将可打头阵!”
壮汉也不拿兵器,赤手空拳,大步行走之时,处处泥土凹陷。
申府君微微皱眉,你这莽夫凑什么热闹,若是败退回来,折损道场颜面,一旦毙命,替你收尸不成。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申府君总不好收回成命,只得让这位心腹爱将多加小心,不必过多缠斗。
如鸢肩公子之流的诸多盟友,乐得这位申府君麾下头号爱将去送死。
他们其实并不希望双方实力悬殊,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才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申府君自然很清楚这些盟友的腌臜心思,无妨,将来等到事成,皆是大道资粮罢了。
这位府君的鬼物成道之路,极为特殊,进食之物,与山水正神所求的粹然香火,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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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着一众麾下精锐鬼卒,听着铁甲铮铮和马蹄阵阵,顾盼自雄,颇为自得。
这些甲胄器械,都是从周边几国兵部武库里边偷偷购买而来的好东西。
遥想当年,大骊铁骑就是凭借它们与天生肉身强横的蛮荒妖族对峙,在战场上反复拉锯。
战后的某国老儒,有过一个令人作呕却十分形象的比喻,说那鸣鼓收兵的战场,若是居高俯瞰,日光照耀之下,就是一大块砧板,一滩烂肉泥,夹杂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寒光。
如此说来,倒是还要好好感谢那位姓陈的新国师。
若不是他表现出来的强硬姿态,估计大骊两都兵部也不会旧事重提,如此一来,便帮了申府君一个不小的忙,吓得那几个小国君主,再不敢坐地起价,赶紧低价售卖给申府君这边。于其被大骊宋氏不花一颗钱就收缴回去,还不如赶紧卖出去,赚取一大笔神仙钱充实国库。
卖给邻国,容易出问题,但要说卖给财大气粗、且是一头鬼物的申府君,确是没有什么隐患,怎的,他还敢当皇帝不成?真以为文庙书院的规矩是虚的,那五岳神君的诸司巡查是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