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时务策跟礼部省试一样都是五道题,首问吏治,直指“考课黜陟”之弊,问如何革除冗官、激浊扬清;次问经济,关乎“平准均输”之法,探求疏通漕运、平衡物价之策;三问教化,论及“学校贡举”之制,商榷如何育才选贤、敦厚风俗;四问刑狱,针对“律令敕格式”之繁,寻求简法慎刑、哀敬折狱之道。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道,也是通常最为重要的第五策时,发现此题很是熟悉。
——屈野河划界!
“夏戎窥伺,近岁屈野河之地,界至不明,屡起衅端。彼虽称藩,实怀叵测,或云当效太祖太宗朝故事,筑城拓土,慑服其心;或云宜守庆历和议,息兵养民,以德怀远。夫疆场之事,守备为本。当何以固堡障、实屯戍、明界至、慑奸谋,使烽燧不惊而国威日隆?尔诸生详虑之,毋泛毋迂,务切时宜。”
陆北顾心中一定,隨后开始打草稿。
这些题目虽大多都有准备,但他亦不敢怠慢,逐题审慎构思,於草稿纸上勾勒纲要,力求论述周详,对策务实。
而等他写完了时务策,就只有最后一道论题了。
今年殿试的论题不是史论,而是经论,题目名为《重巽申命论》。
这道题其实出的有点偏,並非是出自过去常考的《诗经》、《尚书》,而是概率仅高於《乐经》的《易经》里面的“巽卦”。
正所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此卦是同卦相叠,即巽下巽上,巽为风,两巽相重,有长风相隨之象,其实表示顺伏之意,即“上下顺也”。
这届殿试里,也唯有这篇经论的题目,最是令人难以捉摸。
或者说,从题目上讲没给考生太多的限制,能写的方向很多,可以適当自由发挥。
殿內已有细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蹙眉抿唇,显是觉得此题比之诗赋和时务策都更为玄奥,难以把握具体方向。
陆北顾看著题目並未急於下笔,他听宋庠说过,最后的这道题大概率都是官家自己出的。
那么官家究竟想通过这卦象表达什么意思呢?
“重巽申命……”
他心中默诵,巽之德,顺也,重巽,非一味柔顺,乃是以至顺之德,行中正之道,俾政令能反覆申明,深入人心。
这岂不正暗合当下朝局?
官家本大权独揽,然近年因身体之故,权柄下移,中书、枢密乃至宫內,各有心思,政令施行之际,常遇阻滯,或阳奉阴违,或执行走样。
出此题,其心或在於此,期盼政令畅通,朝野一心。
而想著想著,陆北顾的思绪又难免想到自身昨日之遭遇。
贾岩被构陷,枢密院文书直指己身,几遭大祸。
此岂非“巽”道不行,奸佞窃命之象?而自己能化险为夷,岂非又暗合“利见大人”之兆?
当然,这等念头也就是在自己心中转一转罢了。
大致琢磨出了官家的心思之后,陆北顾开始打草稿。
“《重巽申命论》
《易》曰:『巽,德之制也』,夫巽之为义,入也、顺也,然非曲阿之谓。盖风行天上,无微不入;令施域中,无远弗届。此圣人取象之深意,实关治道之枢机。
周公制礼,其《无逸》之训,《立政》之誥,反覆叮嚀,若清风之袭物,莫不沦肌浹髓。故能成刑措之治者,非惟德化之盛,实由申命之诚也。若夫令出惟轻,朝更夕改,或壅於上而不下究,或阻於下而不上闻,则虽尧舜不能以治一邑,况天下乎?
观夫卦象,两巽相叠,上风下风,喻君令臣承,叠相贯彻。然阴爻伏於阳下,柔顺刚健,藏『柔皆顺乎刚』之意,昔管仲治齐,诸葛相蜀,彼等政令贵在如风沐物,自然顺应,皆得重巽真义。
且巽之为道,利见大人,乃谓君子秉刚健中正之德,而能以柔顺之道上辅君心,下通民隱。故魏徵之於唐宗,犯顏直諫,而其心实出於顺佐。若夫唯唯诺诺,面从背违,此妾妇之顺,岂君子之巽哉?
故曰重巽之道,在君以诚申命,在臣以忠承流。昔子產不毁乡校,听庶议以申政令;汉文却千里马,绝玩好以正风气。法昊天之风行,建皇极於中正,申命於朝野之间,上下交而其志通,则四海虽广,犹庭户也;兆民虽眾,犹臂指也。
夫子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诚能秉此重巽之道,则申命不虚行,教化不空施,可坐致尧舜之治矣。”
笔落,陆北顾轻轻搁笔,审视全文。
此经论以“巽”德非阿諛之顺,乃中正通达、政令畅通之要旨破题,援引周公故事確立典范,隨即笔锋一转,切入政令或有壅塞这个点,进而阐发“重巽”需君臣共勉,君以诚申命,臣以忠承流,最终归於上下交泰、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
经论跟史论不一样,跟赋的要求更不相同,他不需要阐发太多,更不需要给出什么建议。
宋庠跟他说的很明白,殿试经论,贵在“以古鉴今,经世致用”,围绕著经书本身的內容来写,其他稍作发散即可,而他按照这个思路来写,应该是合官家心意的。
陆北顾静心凝神,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遂將草稿上的文字工整誊录於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
窗外日色已渐西沉,殿內光影斑驳。
当悠长的编钟声再次响起,內侍们上前將所有人的试卷都收走了。
至此,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试正式结束,名次高低,皆待圣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