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调由缓至急,由低至高,待到“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掛象天星”一句时,已是满座齐声,洪亮乡音穿透窗纸。
几个年轻人微颤,从来没离开过家乡的他们,眼圈已不自禁地红了。
而这时程建用起鬨道:“此番忆乡诗文,李白写的,我们写不得?”
“就是,来,我们也斗酒诗百篇!”
眾人哈哈大笑,隨后豪饮,提笔作诗。
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不好的,但並无人在意。
轮到陆北顾,他至窗边置笔砚的条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略一沉吟,便挥毫泼墨。
写完之后,陆北顾笑道:“今日良会,不可无记,偶得俚句,博诸君一哂。”
眾人围拢观看,只见纸上墨跡淋漓。
“《春日怀乡》
雪拥汴梁羈客身,围炉犹忆锦江春。
莫道峨嵋天涯远,东华门外即故人。”
有人把陆北顾的这首《春日怀乡》念了出来,苏洵原本含笑听著,然而目光在苏軾、苏辙之间流转,忽然重重地嘆息了一声。
满座渐渐静了下来,但见这位老名士眼中泛起复杂神色,举起酒杯缓缓吟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隨后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他停顿片刻,看向两个儿子,语调转为欣慰:“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喝完酒,无视苏辙劝阻的眼神,復又倒了一杯。
看著酒水,苏洵的声音微涩,咽下去时脸上神情犹带著几分自嘲:“廿年科场蹉跎,青衫依旧,华发早生.罢了,罢了,从此不再考了!”
苏軾轻声道:“父亲——”
话头被苏洵摆手止住,喝完最后一杯酒,苏洵反而大笑了起来:“老夫虽功名蹭蹬,然见汝辈联翩鹊起,心中之喜,远胜自身登科。”
他再次举杯环视眾人:“今日蜀中英才薈萃,老夫此生文章,得传於子,得友於贤,復何求焉?”
陆北顾郑重举杯道:“明允先生文章冠世,今科先生虽未应试,然《衡论》《权书》已於士林间传诵,岂是科名可限?”
程建用忙接口:“正是!我昨日还见有个太学生看明允先生的《衡论》呢!”
眾人纷纷附和,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隨后,陆北顾著间隙,从怀中取出那封写给嫂嫂裴妍的家书,將其委託给了杨尧咨,又详细交代了地址杨尧咨和程建用等人回乡的时候,是一定会途径合江县的。
而就在这时,隔壁的雅间,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大声交谈,忽然有汉中口音同样大声念起了一首诗。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輦,犹自说兵机!”
锦江阁內顿时一寂。
此时眾人都喝的有些上头了,再加上普遍岁数不大,故而几乎是剎那间,便有人开口喝道:“阁下何人?听声音乃是利州路人士,如何吟此诗长夏国志气,灭我大宋威风?”
隔壁之人没说话。
眾人只道是对方怂了,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传来,雅间的门被拉开。
一个中年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中年人的身后,还有几名髡髮虬髯,穿著翻毛皮裘的异族武士。
见到此人面容,陆北顾一怔。
他见过这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年前有一次他出门,在御街附近堵车了,当时就是因为西夏使团抵达开封所导致的。
而这个中年人,就是西夏使团里的汉人,听说名为徐舜卿。
此前只知道是叛宋投夏的书生,却不知道原来是汉中人。
“我虽自利州路出生,却非宋人,乃是夏人,如何不能吟此诗?”
徐舜卿笑意吟吟,反而问道:“更何况,若不是有张中书与我等,以致宋国皇帝在殿试里不敢再黜落真英雄,尔等便是通过了宋国礼部省试,便真能安心在此吃喝吗?说起来,你们还要感谢於我呢!是也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