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试名次,便是这漫漫长路的起点,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凭藉自身才学奋力搏取,从而一步登天的关键!
陆北顾再次深深一揖:“学生断不敢因省元之幸而有丝毫鬆懈,必当竭尽全力,以赴殿试!”
“明白就好。”
宋庠见他神情郑重,知此番话语已彻底给他讲明白了。
而如果自己的前途,自己都不重视,那也就真真是无药可救。
“不过殿试的准备不同於省试,诸科学问固然仍是根本,需得勤学不輟。然最终名次高下,只要水平相近,剩下的皆由官家圣心独断,故而揣摩上意、体察圣心,亦是重中之重。”
“至於官家心意能决定到什么程度?给你举个极端点的例子罢。”
刚才是给陆北顾警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而这时候宋庠的神態已经轻鬆很多了,甚至直接给他讲了个相当野史的事情。
“譬如开宝八年乙亥科殿试,当时的规定是如果殿试中某位考生头一个交卷而又没犯什么错误,官家就会点其为状元,而考生王嗣宗才思敏捷,下笔如飞,可与他同时交卷的还有另一位考生陈识二人的文章各有千秋,太祖难以判断优劣,乾脆让让王、陈二人在殿前角力爭状元,结果王嗣宗胜出,太祖当场兑现诺言,点王嗣宗为状元,陈识则屈居榜眼,从此王嗣宗就有了个『手搏状元』的绰號。你说说,这事何等儿戏?但这就是真实的殿试。”
见陆北顾想开口,宋庠摆摆手。
“知道你想说什么,太祖朝与现在不同嘛.但实际上归根结底,哪有什么不同?大中祥符八年乙卯科殿试,江西考生萧贯和山东考生蔡齐文采相当,真宗在选状元时,因为蔡齐的长相英俊,所以点蔡齐为状元;天圣二年甲子科殿试,那届礼部省试,本来按成绩排,状元应该是我弟弟宋祁,可刘太后不欲以弟先兄,故而点我为状元,宋祁明明是考了第一名,反倒放到了第十名。”
宋庠把例子从太宗朝举到真宗朝,再到如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对於主持殿试的官家来讲,你考了第一名还是第十名,都不重要。
只要官家想,那第一名可以变成第十名,第十名也可以变成第一名。
当然了,首先是你得有第十名的实力,要是排个几十名、一百多名,你就是官家亲儿子,官家也不好意思把你点成状元。
大宋以极为公平的科举制度取士,录取之士与官家共治天下,这是大宋的立国根基。
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官家当然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內进行操作,却不会去明目张胆地破坏规则。
而在大家跟官家都不认识的前提下,能让官家点你为状元,那就只有两种办法了。
第一种是长得特別帅,例子就是乙卯科状元蔡齐,帅到让真宗为其“派金吾卫士七人在前清道,传呼其名以宠之”,状元郎跨马游街就是从他开始的;第二种就是了解官家喜欢看什么,然后投其所好,往这方面写,官家觉得文章写得他心怒放,那如果本身就名列前茅,自然就会点为状元了。
第一种方法虽然特別吃建模,但是第二种办法其实不比第一种办法来的简单。
因为有句话叫“圣心难测”,官家的心思可不是应试举子能猜出来的,如果按照“我觉得官家会喜欢”的內容来写,往往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还不如正常写。
就比如,世人大多觉得真宗懦弱畏战,但反印象流的是,真宗其实是个知兵而且颇为性情的汉子。
再比如.算了,不比如了。
总而言之,官家对外表现出的喜好,往往跟他真正的喜好,是不相同的。
而这些微妙的不同之处,除了常年累月跟他打交道的人以外,旁人根本搞不清楚,若是强行去投机取巧,最后反倒会弄巧成拙。
这时候,宋庠忽然说道。
“自明日起,直至殿试前夕,关於官家近年来之所思所虑、所推重之政见文风,皆由老夫亲自与你讲解,你每日依旧未时来,酉时去,不可间断。”
听了这话,陆北顾心中一震,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这种事情可跟单纯地讲授科举知识不一样,其实是犯忌讳的!宋庠这么做,是真的把他当门生来培养了。
“先生栽培之恩,天高地厚!学生.学生实难报答!”
陆北顾郑重地行了一礼,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行了。”
宋庠摆了摆手,似乎根本没当回事,他重新倚回软榻,恢復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倦怠模样:“今日你心绪激盪,不宜再谈学问。且回去好生沉淀心境,明日未时,莫要迟了。”
“是!学生告退!”
陆北顾强压激动,恭敬退出。
隨后,他又顺路去了趟张方平的府邸。
张府的门房上次被张方平训了,从那以后对待陆北顾都非常恭敬,哪怕张方平確实不在府里他也不敢怠慢。
门房还怕陆北顾以为他在撒谎,乾脆直接把府里的管事请出来跟陆北顾说。
“陆郎君,张相公不在府里,要不你留封信交由我转达?”
“不妨事,只是今日得中省元,感念张公赏识故而来此,並无其他事情。”
听了这话,管事和门房两人齐齐一怔,旋即更加热情了。
在谢绝了他们喝茶的邀请后,陆北顾告辞离去。
他早就知道这个时辰张相公必在三司衙门忙碌,这一趟扑空原在预料之中,然而“来过”本身便是一种姿態。
至於留书信什么的,他怕被人做手脚,更怕这个节骨眼上给张方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並没有留下任何纸面的东西。
张府管事明白他来访的意思,肯定会將这个消息在张方平下值以后告知的,张方平那样的人物,自然会明白这简短拜访后藏著的意思。
早春时节,天黑的仍然很早,陆北顾折腾了大半天,也不打算回国子监里,他乾脆让车夫送他去虹桥,隨后车夫自己回国子监就行。
骡车穿行在人群中,蹄声嘚嘚,碾过青石板路,將他载到了虹桥畔的姐姐家。
还不待骡车完全停稳,巷口眼尖的邻人已瞧见了他,顿时几声呼喝:“回来了!省元郎回来了!”
陆北顾一怔,这消息是长翅膀了?!半天不到,就能从南城传到虹桥。
只能说,他还是忽略了杨学士慷慨撒钱的威力。
他这个被千金购买的“马骨”,是真的一天之內就让大半个开封城乃至开封城外的百姓,知道了他的名字。
经此一遭,如果说以前陆北顾的知名度还只局限於士林,那这次高中省元之后,在国子监的大力宣传下,就算是真的在市井百姓里也出名了。
不过也不等他思考了,这一声呼喝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顷刻漾开层层涟漪。
原本在门前摆摊或者张望的街坊四邻纷纷涌出,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围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