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服,将官帽端正戴好。
然后,他双膝跪地,对着丹陛之上的少年天子,一丝不苟地,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
这是臣子对君父的最高礼节!
礼毕,他抬起头来。
那双苍老的眼眸中,全是烈火!
是那股从十七岁时被点燃,却又在心中压抑、燃烧了整整四十九年,却从未熄灭过的烈火! “陛下!”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斩钉截铁。
“臣,张懋修,愿以青袍,为此班首!”
“终此一身,不升官、不加俸、不进爵!”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膛进出来的。
“只以此眼看清浊,只以此笔记兴亡!是非功过,绝不做任何虚言构造!”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再走下丹陛去搀扶,也没有上演什君臣执手相看的温情戏码。他只是断然开口。
“好!那就请张卿,从今日起,好好记下眼前诸事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声音冰冷。
“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是忠是奸;看看朕这少年天子,究竟是亡国之君,还是中兴帝皇!”“是非功过,一半说与先人听,一半留与后人评!各自评价便是!”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张懋修一眼,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高时明道:“宣旨吧。”
说罢,便垂下眼帘,仿佛又变回了那尊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泥塑菩萨,再无一言。
高时明心领神会,对着鸿胪寺官员一招手。
一名鸿胪寺序班立刻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金黄的卷轴,用他足以响彻整个广场的洪亮嗓音,高声唱道:“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国有栋梁,则邦基永固;朝有贤良,则庶事咸熙。自嘉靖、隆庆而后,国势浸衰,百度弛废。然当此之时,犹有忠臣烈士,或宣力于疆场,或沥血于庙堂,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其功或彰或隐,其赏或缺或滞,朕每览史册,未尝不为之扼腕叹息。”
“今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夙夜在公,唯思继绝兴衰之道,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夫欲求天下之士,必先彰前代之功。此乃劝来者之本,亦为安人心之基。”
“是故,凡过往功勋卓著,而褒赏未加者,今当一一叙录,追封加爵,以慰忠魂于九泉,以励天下之臣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胡宗宪之曾孙胡继业,以先祖擒杀汪直功,封靖海伯,食禄一千石。”
“叶梦熊之子叶世仍,以先祖平定哮拜之乱功,封平西伯,食禄一千石。”
“李化龙之子李显祖,以先祖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功,封平南伯,食禄一千石。”
“李如松之子李世忠,以先祖壬辰援朝之功,复袭原爵宁远伯,食禄一千石。”
一连串的封赏念了出来,文武百官们细细听着,心中却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些封爵,固然是恩典,但比起刚才那“青袍史官”所带来的震撼,就显得有些平淡了。
甚至这位新君,还将“千金买马骨”的心思,明明白白全写入诏书中,又更显得有些直白。然而,他们还是将这位少年天子想得太浅了。
朱由检的内心,一片清明。
人心,固然是他要考量的一环。
比如壬辰倭乱,李家功劳其实并未完全达到封赏标准,但他依然恢复了李如松之子的宁远伯爵位,为的就是借此筹划辽东。
但人心之旁,还有政治考量。
一潭死水,非投石难以起波澜。
朱由检在使动当下的勋臣群体之时,时常有势重难挪之感。
这并不是说,各位勋贵会反对、对抗、甚至莫名其妙为了什清丈去行刺这位新君。
而是如今的勋贵集团,盘根错节,世代联姻,早已是有深深的默契在于其中。
上次他下旨整顿京营,鼓励勋贵们上奏,结果应者寥寥,最后只有一个襄城伯递了份像样的奏疏上来。其他人,都在观望,都在默契地维持着这潭死水的平静。
根本没有如同文臣这边,玩命地争抢新政名额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