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颤巍巍地放下手,长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的想法又重新浮上了脑海。
一那幺,是劝谏呢,还是劝谏呢?
徐光启捏了捏拳,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过了片刻,认真殿暖阁。
「高伴伴,你怎幺不叫醒我?」
朱由检一边在侍女的伺候下飞快地穿着常服,一边皱着眉头埋怨。
高时明立在一旁,微躬着身子,微笑道:「陛下昨日做那什幺实验,一直做到了子时,臣也劝阻不得。但今日让陛下多睡一会,臣还是办得到的。」
——
朱由检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步伐匆匆往外走,嘴里还在解释:「朕也和你说过,此事关乎国运,再说只是偶尔熬夜而已。」
高时明紧跟而上,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在臣眼中,这国运最大之事,就是陛下龙体安康。」
朱由检脚步一顿,被这正确到极点的废话怼得哑口无言。
他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言,脚下生风,直奔科学院而去。
好在科学院就在西苑边上,没几步路。
朱由检几个大步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了正蹲在地上尝试拽下那个「迷你版马德堡半球」的徐光启。
一不对,这一世,应该叫京师半球!
他哈哈一笑,声音爽朗:「徐卿,朕来迟也!」
徐光启猛地抖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赶忙将手从那铁球上缩回来,转身就要下拜参见。
「臣徐光启,叩见————」
朱由检哪能让他真拜下去,几步窜到跟前,用出了许久不用的「把臂大法」,一把托住徐光启的手肘,将之扶起。
一个SSR,值得他如此作态。
「爱卿无需多礼,不讲那些虚礼,坐,坐吧。」
高时明眼色极快,此时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几个实验大桌边搬来了两张椅子。
一张高些的铺了软垫给陛下,一张略矮些的给徐光启。
两边坐定,高时明侍立一旁。
徐光启平复了一下心情,微微拱手,试探着问道:「不知陛下今日相召,所为何事?可是为了前几日通过的农田水利之策?」
朱由检闻言,却是摇头一笑:「非也。农事固然是国本,但交由秘书处和委员会去打磨细节即可,朕今日找你,不谈农桑。」
——
他伸出手,指了指这满屋子的钟表、地图、仪器,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光启。
「朕今日召卿来,却正是要问这屋中之事。」
徐光启心中咯噔一下,那种不祥的预感又重了几分。
陛下果然是沉迷此道了!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幺委婉劝谏,却听朱由检悠然开口:「徐卿,这房中各物,多数来自泰西。不知徐卿对此如何看待?」
朱由检微微一笑,看向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这位入京不过十余日,便连上八封奏疏的礼部右侍郎。
这位被后世誉为「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先驱。
这位同样在后世,被指责为将《永乐大典》献给西方,甚至间接推动了西方工业革命的老头。
一据说《永乐大典》里连核弹都有,何其罪过啊!
朱由检心中一乐,将一些玩笑念头收起,收敛了笑容认真说道:「或者,朕问得再直白一些。」
「当此人地之争愈演愈烈,华夏千年治乱循环的关键之局。」
「此等泰西物略,于国何用?于大明何用?」
徐光启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心中那块大石头竟奇迹般地落了地。
原来如此!
原来陛下不是玩物丧志!
一开始,他以为这位皇帝沉迷技巧之数,还想着要劝谏一番。
毕竟皇帝可以对西学感兴趣,但绝不能像个工匠一样沉迷其中。
以帝王之尊,召见一名礼部右侍郎,若只问机关之术,那就是亡国之兆!
但万幸!
这位新君,和他入京以来的所见所闻完全一致一聪慧过人,对世事洞若观火!
他是想问这「术」能否救这「世」!
然而,短暂的欣喜之后,徐光启重又凛然,仿佛被推向悬崖边上。
新君聪慧,这是社稷之福。
但聪慧之人,往往自视甚高,拿定主意便再难更改。
他今日的回答,若是有半点差池,不仅是他徐光启个人的荣辱,恐怕连带着泰西诸法、乃至天主教在大明的传教大业,都会遭遇比以往更强烈的重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