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得徐光启一人,站在风中凌乱。
他擡起头,再次将那牌匾名字念了一遍。
「大明皇家科学院————」
大明、皇家,这都好理解。
院也好理解,想来这座小房子,也称不上都察院那种衙门,而是类似书院的所在。
但这「科学」二字,又是何解?
徐光启眉头紧锁,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他平生最恨那无用的八股时文,是以看到陛下新开经世公文之风,才会如此欣喜若狂。
但这科学,总不能是「科考之学」吧?
若是那样,陛下亲自设立这幺个院子,专门研究怎幺科考,岂不是本末倒置?
徐光启带着满腹狐疑,摇了摇头,伸手推开了房门,迈步而入。
这一进门,徐光启整个人便僵住了。
他预想过这里可能是书房,可能是茶室,甚至可能是堆满奏疏的公房。
但他万万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这般光景!
房间正中,立着一面巨大的屏风。
那并非宫中常见的山水花鸟,也不是他这几日渐渐熟悉的各式图表。
那是一幅囊括了整个寰宇的—坤舆万国全图!
徐光启心头一震,目光随即向左移去。
只见左侧一张巨大的长条桌案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
大的如立柜,小的如手掌。
更有几个精巧的自鸣钟被拆得七零八落,齿轮、发条、铜片散落一地,旁边还放着各式各样的钳子、锉刀等工具。
再看房间中部。
悬空吊着一个小铜球,下面还挂着重物,看起来怪模怪样。
房间右侧更是杂乱,胡乱摆放着一些玻璃器皿、铜线磁石,还有个奇怪的蜡烛立在一侧,端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而在最深处的阴影里,还并排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疙瘩,旁边胡乱放着些水桶和炭盆。
徐光启看得瞠目结舌。
这是————这是工匠之房?!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几个被拆开的钟表,瞳孔骤缩。
这里只有陛下一人常来————
难道说,当今圣上,竟然亲自在操弄这些工匠之事?
只一瞬间,一股沿袭多年、刻入儒家士大夫骨髓的本能恐慌,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奇技淫巧!
若是旁人钻研这些,他徐光启或许还会赞一声格物致知。
但这是一国之君啊!
天子之重,当在治国安民,当在垂拱而治!
若太过沉迷机关巧物,乃至亲自动手,这岂不是重演天启朝的旧事?
哪怕这对泰西诸学的推广是有利的,哪怕这对天主教传教之事也是有益的。
但徐光启首先是大明的臣子,其次才是天主的信徒!
他脑海中轰然作响,忍不住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
术不可不察,但君不可不重!
眼见圣君降临,如何又沉迷这般造物!
还没等徐光启把这口气喘匀。
「咔哒」一声轻响。
某个钟表到了时间。
突然,一只木雕的布谷鸟从钟表里蹦了出来,「布谷、布谷」地叫唤起来。
紧接着,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另一个钟表过了一会儿,缓缓打开小门,演示起耶稣受难的场景来。
叮当一咚一一个个钟表,或是响铃,或是奏乐,或是敲击铜片。
哪怕徐光启早已见过自鸣钟,也对其中原理知之甚详。
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与几十座钟表同处一室!
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感受数十种不同的机械声音同时轰鸣!
那种精密、冰冷、却又嘈杂的律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徐光启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往哪躲,只好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满脸惊惶。
等到那漫长的报时终于完毕,房间重新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