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维华对周遭所有的目光都视若无睹,他只是垂首而立,一言不发,将自己所有的锋芒都收敛在那副瘦削的身体里。
无人能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也无人能看见,他心中那压抑不住的自得。
四件事?
在想要做事的人眼里,哪里只有四件事可以做!
兵部职掌天下军务,这里面能做的事情,简直浩如烟海!
这个月,他将兵部上下所有主事、郎中支使得如同陀螺一般,除了这四件急务,下面还有军备、府库、军功考评、驿站整顿、盔甲厂、火药厂清理等十数个事项,都已经在他的清单上。
他已经根据兵部职司,拉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只恨人手实在太少,时间实在太紧,所以才死赶慢赶,先凑出了这四件,作为自己入新政的「投名状」!
别看他奏报之时寥寥数语,可每件事后面的经世公文,那都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对,这是朱子的说法。
陛下喜欢说的是,「一鞭一道痕,一掴一掌血」!
霍维华在心中暗自纠正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错漏,再擡眼时,心中对殿上那些依旧在观望、在权衡、在明哲保身的同僚,充满了鄙夷。
一群蠢货!
皇帝想要什幺,我就给他什幺!这难道不是为官最基本的道理吗?
更何况,这位年轻的皇帝,他想要的,是做一个中兴圣君!
这是何其幸运,能让几时的报国之志,与自己的仕途、权势,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他霍维华,根本,完全,一点也无法理解那些还在犹豫、观望、作态的大臣,究竟在想些什幺这些人,实在是愚——
「国乱思江陵啊——」
一声悠长的感叹,从御座之上传来,打断了霍维华的思绪。
朱由检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向这位他曾经打心底里瞧不上的「佞臣」。
这个他原本只打算用来敲打京营勋贵,事成之后,就准备换上李邦华的「替代品」。
「霍卿,」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你今日,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是真的刮目相看。
如果说,前面京营事、九边清册事、队官选调事,还能解释为他是贪图幸进,揣摩上意。
但这最后一件,七路人马齐出,以互相制衡之法清查边镇兵饷,这手笔,这思路,几乎与他当初遣派人手往陕西清查如出一辙!
能这幺快洞悉他对群臣的不信任,并完全放下身段地兼容他的工作方法,是何其难得?
就连孙承宗,这几日也来信劝自己要慎用厂卫呢!
与这番身段、眼力相比,那些不着痕迹的马屁,全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嗯,真的只是小事。
霍维华紧紧抿着嘴,强行按捺住胸中翻涌的激动,只是深深一揖。
「陛下登基之时所言,历历在耳。」
「陛下曾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臣何其荣幸,竟能得陛下君子」之评。」
「臣乃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进士,登科后,历任知县、给事中、六部郎官等职。」
「然其中有殆政之时,有阉气成风之时——」
霍维华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哽咽,那双眼睛里,竟泛起了水光。
他猛地撩起官袍,离座下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为一时权势,竟行攀附之事,而成党贿之徒!此乃臣一生之耻!」
「臣旬月前,已将历年贪腐所得现银,除却个人俸禄外,共计六千四百三十七两,尽数捐于京师修路之用!」
「然臣多数贪腐所得,早已于乡里购置土地。臣已遣人送信,命家人将田地尽数发卖,折算成银,不日便可解送入京,悉数充公!」
霍维华擡起头,脸上竟已是两行热泪。
他再拜,泣声言道:「陛下所言,国乱思江陵,诚如是也!然国乱之时,又何尝不思汉宣、光武之中兴!」
「臣何其有幸,得遇圣君!竟蒙陛下许下前尘尽弃」之绝缨之诺,能得一夕悔改之机!」
「臣愿效豫让吞炭漆身,非为报知遇之恩,实为报陛下许臣以更生之德!今日之言,天地鬼神共鉴之!」
「臣今日既入新政,便已洗心革面!再不敢贪得一分一毫,一心只求兴复国朝!」
「若臣日后忘却此志,重蹈覆辙,则哪怕一稚子执剑前来,臣也甘愿引颈就戮,以谢陛下!」
说罢,霍维华伏地而拜,长跪不起。
卧——尼玛!
大明奥斯卡金牌演员朱由检,生平第一次,在对戏上,被一个配角给彻底碾压了!
他下意识地环视众人,却见殿上诸位文武百官,脸上神情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