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御座上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
他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是何等不容置疑的意志。
罢了。
王永光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两害择一轻者。
新君这等操切,吏治、田亩肯定是会动的,看这两日讨论,说不得程朱理学也要动上一动。
这些全是一个不好就要千夫所指之事,而书院一事相较之下反而是小事了。
毕竟魏忠贤都禁了三年了,他接着再做,又能如何?
更何况,他对东林那帮以清议自居,行党同伐异之事的读书人,也确实没什么好感。
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
电光火石之间,王永光已然做出了决断。
他原本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目光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
他回道:“回陛下,书院名为讲学,实则拉帮结派,师生相援,党同伐异,实乃士风败坏之源。臣以为,当禁。”
……
朱由检等到王永光退出暖阁后,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收了起来。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高时明和王体乾,突然问道:“你们怎么看?”
高时明笑着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这位王大人似乎有些滑头,言语之间,多有保留。”
王体乾则更为直接,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芒,语气带着一丝不屑:“王永光此人,对陛下新政,分明是心存抗拒,不愿参与。”
朱由检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从御案上拿起王永光的浮本,又读了一遍。
司礼监对职官浮本的整顿工作一直在迭代优化。
一开始只有籍贯、出身、官职、概述,以及东厂补充的一些信息。
自从孙承宗辽事那次,他熬了个通宵后,高时明干脆请命将各人往年奏疏也逐个加进去了。
浮本从薄薄一本,变成了“沉本”。
朱由检甚至还为此提供了一些后世图书馆的索引整理方法,敦促将万历以来的历年奏疏都重新整理,标记归档。
一道命令下去,搅得往日清闲的通政司好一通加班,到今日也才完成了一小部分。
《王永光浮本·天启七年九月十一日最后更新》
王永光,万历二十年进士。
其人非阉党,非东林,观过往行事,也当得起强悍阴鸷这四个字。
再加上居官三十年,历任各部的充分浊事官经历。
本是朱由检选定的兵部尚书,也是下一轮新政的重要火车头。
其人强悍到什么地步?
不说宁远之战。
就拿王恭厂大爆炸一事,他就敢拿来作天变直谏。
其中“自诸臣条上封事,自停刑罢税之外,卒未能恩免何项,宽恤何人,全以已知道了三字应之。夫委之不知,犹俟有悔悟之日;知而不改,何时是苏息之期?”之语,更是刚强无比。
然而,就是这么个强项令,今天却给他交出这样一份答卷出来!
——不主动,不参与,不站队。
只能说好在朱由检还留有后世习惯,任官不听举荐、不唯履历,总爱用面试来一锤定音。
不然这么个滑不溜秋的老油物,真被架了上去,怕是要和他打上好一顿太极拳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油物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做出了这种决断……
是担心朕扛不住风浪?是年纪大了,不想掺活?
还是更厉害一点,从这些苗头看出他新政的方向,从而选择明哲保身?
这些都不重要了,站队不极致,那就是骑墙,骑墙,那就是潜在的反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