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在程朱看来,大学之道,先明己之明德,再新他民,最后一同止于至善,此即所谓大学三纲是也!”
一番话说完,逻辑之严密,考据之详实,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堪称无可辩驳。
这就是程朱理学,儒家的巅峰之作。
其体系之完善、之无懈可击仅从这“新亲之改”便可见一斑。
朱由检等他讲完后,也不评判,而是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倪爱卿所言,确为朱子之学正解。”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然朕近日读《传习录》,见王阳明坚持当为‘亲民’而非‘新民’。爱卿以为,此说又作何解?”
这简单的一问,却让殿中气氛骤然一紧。
倪元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此题难答吗?
难答个鬼!他乃是浙江上虞人,浙中王门就在乡土左近,他又哪里会不懂王学!
真正的难题在于,皇帝在这个场合,问出这个问题,其背后代表的含义!
王学流传虽广,但在朝堂之上,尤其是在经筵、日讲这种场合,提及王学,甚至将其与程朱理学并列发问,这还是大明朝头一遭!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首辅黄立极,却见对方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大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朱由检也不催促,只是端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倪元璐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回陛下。阳明先生之论,确实与朱子之判有别。”
倪元璐定了定神,声音沉稳了些许,开始系统地阐述王学的观点。
“阳明先生以为,《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之旧本,并无脱误,自然当悉从其旧。故而亲民不应改为新民。”
“其一,阳明先生认为,《康诰》之‘作新民’,乃是使殷商遗民‘自新’,以作周之新民。”
“而朱子所言‘在新民’,乃是君上以德教‘使民新’。前者是民自作,后者是君使然,不可混为一谈。以此为据,在阳明先生看来,有张冠李戴之嫌。”
“其二,阳明先生以为,通览《大学》全文,自‘治国平天下’以下,皆是发明‘亲’字之意。”
“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皆是亲民、爱民之意,于‘新’字并无发明。”
“故而,阳明先生论断,‘亲民’乃孟子所言‘亲亲而仁民’,亲之即仁之也。”
“亦如孔夫子所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即是‘亲民’。说‘亲民’,已然兼具教养之意,若说‘新民’,便偏了。”
朱由检听完,不置可否。
坦白说,王阳明的立论,单从文辞上而言,远不如朱熹之逻辑严谨。
但明知难辨,又为何要辨呢?
亲民、新民,一字之差,两方思想。
他们在辩论的到底是什么?
朱由检对此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还要看看这晚明学术界的看法。
就此,他干脆地丢出了他的第三把匕首。
“那倪爱卿以为,他们为何观点不同呢?”
他顿了顿,似乎怕倪元璐会错意,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朕问的,是他们观点不同的根源为何,却不是问,他们谁对谁错。”
此言一出,众人初始不觉。
细细咀嚼过后,顿时满殿皆惊。
连黄立极都忍不住抬起了眼皮,惊疑不定地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好一个不问对错,只问根源!
这是超脱了经义表面,只指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