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时明一惊,瞬间就意识到这道命令中蕴含的残酷,他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转而问道:“朕亲自点选的曹变蛟等人,还有多久能到京?”
高时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时日推算,陛下所点的将官多来自辽东,应该还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东江的孔有德与陕西的贺人龙路途遥远,恐怕分别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御案后坐下。
“将今日的奏疏呈上来吧。”
……
批阅奏疏的流程,朱由检已经愈发熟稔。
他与高时明之间,甚至形成了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检写下一个“√”,高时明便知是“下部照办”的意思,自会用标准的朱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问题的奏疏,朱由检便会画上一个“?”。
高时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问了才明白这代表这奏疏有问题,需要打回重拟。
很快,甲、乙两级的常规奏疏十一份;内阁与司礼监定级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为防两者串通而特意随机抽调的丙、丁级奏疏二十份,尽数处理完毕。
朱由检从桌案一角那堆专门堆放的“京师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这份,发回去再让他改改,尽快贴到宫门外吧,就作为经世公文第二篇。”他将奏疏递给高时明。
高时明接过一看,奏疏的标题是《提请京师饥民疏》,上奏者是行人司行人,章自炳。
与他人不同,这份却是没改过的,属于第一次上奏。当然私底下他是否修改过多版就不清楚了。
“其一,”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顺天府衙既要独立,就不该再从户部拿钱。否则事事纠葛,权责不清,最后又是一笔糊涂账。”
“其二,缺的钱可以从修路费用中出,但要将此事与修路联结起来,以工代赈。”
“不劳动者不得食,哪怕年老妇孺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轻便活计,也不可纯粹开仓放粮。”
高时明凝神听着,将皇帝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臣明白了。”
朱由检又指了指剩下的那几份奏疏,说道:“这些人写经世公文,已渐渐有模有样了。后面朕就不再一一亲批。”
“再有新的方案,你和薛国观先审,审完改完,定了最终的稿子,再交到朕这里来。”
“朕若是也觉得可行,再发旨任免、赋权。”
“臣遵旨。”高时明点头应下。
这本是应有之意,权力的下放几乎是必然的。
领导要兼顾多条战线,不可能关注所有细节,只能抓其大略,这是人的精力天然所限制的。
而下属也需要充分授权,才能得到充分锻炼。
哪怕下属会犯错,也必须放手让他们去做,否则下面的人永远成长不起来,最后累死的只会是自己。
除非……整个系统已经丧失了一切增量,沦为一潭死水。
但如今的大明,不该是,也不能是。
不过放权的前提,却是整个战略思想从上到下的贯彻,否则只会放出一坨布朗运动来,根本形不成合力。
朱由检抬起头,看向高时明,问道:“高伴伴,你可知朕为何要掀起这场经世公文运动吗?”
高时明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试探着答道:“陛下……可是觉得过往的策论文章,过于空泛,其方案可行与否,全然系于一人之身?”
朱由检对高时明的敏锐早已习以为常,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其一。”
“策论具体,条理清晰,确实能让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败,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对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国观真正把京师的路修完,朕再让他写一篇对当初那份策论的复盘。”
“其中详细写明,当初的方案里,哪里想到了,哪里没料到,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做得极好。”
“有了这样一份详尽的复盘,方案就更齐全了。”
“如果后面再有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也在大明不同的地方修了路,也留下了他们的经世公文和复盘。”
“那么后来的官员,若再要修路,只需将这四五篇前人实录细细读过,恐怕就胜过读那些传统的经世策论百篇千篇。”
“这,才是经世公文真正的意义所在。”
“官员做事的下限,会被大大提高。”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整套方案持续推进下去,做成一事,则积攒一事之洞见,哪里还怕没有萧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