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朱由检不由眉毛一扬。
张惟贤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释然。
“陛下英明睿武,远迈前朝,臣不敢以虚言欺瞒。”
“就连……就连微臣的府上,日常迎来送往,也少不了有多份常例孝敬收下。”
他轻轻点了一句,却终究不敢多说自家的事,话锋一转,立刻跳了过去:
“譬如丰城侯李承祚,前些年攀附魏逆,为商贾奏请淮盐之利,又因商人请托而去言东江移镇之事,行径诚然可笑。”
“然其人也曾三度上疏,请求朝廷整顿兵事,甚至自请出关带兵效力,这难道不算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吗?”
“又如武清侯李诚铭,在京畿圈占庄地,私设抽分,为人所不齿。”
“然前番大工之时,他亦能慨然相助三万两金,这难道不也是为国分忧吗?”
“这就如同医家用药,人参、附子皆能救人,亦能杀人,全看医者如何配伍。勋贵之于国朝,亦是如此。”
张惟贤最后说道:
“贪腐之事,国情如此,世风日下,非独勋贵然也。”
“勋贵比之文官,虽不敢说更为清廉,但也不过伯仲之间而已!”
“而若论忠诚,论治世,勋贵之中,诸多世家子弟虽未必有翰林诸公之大才。”
“但只要陛下肯简拔任用,总能选出可用之才,也总有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效死命之人!”
“如何能因其贪腐,便说勋贵不可用呢?”
一番话说完,张惟贤略微气喘,额上已见了汗,但一双老眼却炯炯有神,等待着朱由检的最终裁决。
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扣动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坦白说,张惟贤的这一番话,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后世的人,一提到欧洲贵族,就是各种高大上,什么骑士精神,什么贵族风范。
可一说起明朝的勋贵,或者清朝的八旗子弟,就是各种负面形象,纨绔、腐朽、寄生虫。
但今天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偏见。
任何一个群体,都不能被简单地脸谱化。
老钱贵族、新钱贵族、家道中落的幸运儿,他们的心态、行事风格、能力下限,必然是不同的。
将承平百年的大明勋贵,和后来被奴化思想、鸦片彻底腐蚀了精神的满清八旗子弟视为同类,本身也不太合理。
如此说来,或许真的可以掏摸出几个人才用用。
但是……忠诚?
这两个字就不要多说了,朕后世可不记得有几个忠诚的勋贵。
咱们还是就事说事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大把新贵愿意把你们拉扯下马。
思索已毕,朱由检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坚定。
“国公之意,朕已经尽知了。”
“却不知,在国公眼中,如今的勋贵之中,可有贤能之辈,能为朕分忧?”
这是要他举荐人才了。
张惟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自己勉强是给勋贵趟开了一条小路。
至于这条小路能不能走成通天大路,还是要看各人气运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对着朱由检郑重地拱手施礼。
朱由检也立刻站了起来,虚扶一把,以示尊重。
礼毕之后,张惟贤才直起身子,认真地说道:
“陛下,老臣枯坐府中数十年,日常所做,不过是代天祭祀、处理些往来文书而已,早已眼目昏,又哪敢妄言谁贤与不贤呢?”
“陛下胸怀大志,只需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以堂皇大势压之,贤者用,庸者斥。”
“如此,人随势移,世风渐易,又何愁勋贵不可用呢!”
“好一个堂皇大势!”
朱由检抚掌赞叹,心中对这位老国公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识人用人的权柄完全交还给了皇帝,又点出了解决问题的核心。
——关键在于皇帝自己能不能造出“势”来。
“那朕几日前,让国公推举一些勋贵子弟,入京营历练之事,办得如何了?”朱由检再问道。
张惟贤笑道:“此事更易。臣年老体衰,见识短浅,哪能尽识少年英雄?不若由陛下亲自出题考较一番,届时,贤能之辈自然会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话说到这里,张惟贤的眼前,闪过了自己儿子张之极那双充满热切渴望的眼睛。
他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只是……陛下,国朝承平已久,如今的勋贵子弟,未必人人精通弓马骑射,反倒有不少人在诗词文笔上颇下苦功。陛下考较之时,还请分门别类,因材施教,或能尽选英才。”
“国公所言,乃是真正的公忠体国之言。”
朱由检点点头,没有察觉其中奥妙,只是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着坐下。
“朕有国公,真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