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地之争,当以雷霆手段抑天下兼并疏》、《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丁滋长与田亩增耗之考》、《黔中地少民多,改土归流或可为之一解》……
这些围绕着皇帝提出的“人地矛盾”而作的公文,只看标题其实看不出好坏。
凡是目标空、大、耸人听闻的,大概率是个浪费时间的货色。
但如果标题非常详细、具体,也不尽然就是好文。
许多人只知经世公文喜好实证、喜好数据,便一股脑儿将道听途说、未做验证的数据堆迭其中。
例如甚至有人引《氾胜之书》中区田法之谈,去说亩产可达百石之事。
若能推行开来,三万万生民又能如何!
用陛下所言,这类公文就是金包银的废纸一张。
所谓金包银,外面亮丽而其实空无一物是也。
按照规矩,这些奏疏会经过三人交叉审阅,得三个“〇”者,方能进入下一轮的集体表决。
所以看似是十九篇奏疏的工作量,其实是六十余篇的工作量才是!
而最终,获得五个〇的“上上之选”,才会被呈送给内阁的黄立极等人。
孙传庭今日手气不佳,开头就连翻了好几篇金包银公文。
孙传庭皱着眉头,一连画了七八个“x”,心中的烦躁不免又升腾起来。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又拿起一本。
《海运考辨疏》。
唉,这是几日之中呈上来的,第七篇海运了……
可别又是一篇讲废漕改海,却连船只制式都搞不清的金包银公文。
前几日有一份类似的奏疏侥幸通过层层筛选递上去了。
结果直接让陛下给丢回来,还让他们好好学学海船之事,别搞得连他一个皇帝都不如。
没办法,这秘书处九人+黄阁老等六人,还真是没一个懂海船。
孙传庭翻开奏疏,仔细阅读起来。
开篇便是经典的破题豪言。
“臣闻,海运之利,十倍于漕运。若罢漕改海,则漕卒百万之耗可免,其力可转用于西北,以缓秦晋之危局……”
漕运用于西北这个思路倒是有点意思,但行不行还是要看细节。
孙传庭面无表情,犹如一名冷漠的屠夫,继续往下看去。
咦?出好货了!!
这封奏疏的作者,居然详细罗列了海运与漕运在成本、效率、运力上的种种对比,数据详实,论证严密,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孙传庭看得极为投入,读到精妙处,甚至忍不住微微颔首。
通读一遍,他毫不犹豫地在封皮上,郑重地画下了一个“〇”。
这是他今日送出的第一个圈。
他翻过封面一看。
——户部主事刘孔敬。
又是一个未曾听过的人,这几日这种情况他真是见得太多了。
过往名声在外,勾连结社的,吟诗唱喝的,呈上的大多都是金包银。
反而这等名不见经传的人,倏忽间总能冒出几封详实地道的好货来。
孙传庭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一大缸浓茶竟已见底。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同僚们依旧在各自的座位上埋首苦读,神情专注而疲惫。
晨光,从窗格中悄然射入。
光束穿过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形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轨迹。
精舍之中,无人言语,唯有指尖捻动书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孙传庭满足地叹了口气,早起一路的彷徨、焦躁似乎沉淀了下去,充实的感觉又重新浮了上来。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就如陛下所言,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
凡事以理而行,认真去做便是。
若是真有一天清丈到山西,他亲自回家拆分田地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不如那东厂督公王体乾吗?!
孙传庭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眸,拿起新的一本奏疏,再次沉浸了进去。
……
又过了许久,一阵清越的钟声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众人茫然抬头。
一名小太监探头进来,恭声道:“各位大人,时辰到了,该去认真殿开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