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园的合作虽然功亏一篑,东海之上,未尝不可以旧局重启。
「这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迎面而来的热情,将秦潋的孤独扑灭。
满街脚步,忽然无声。汹涌人潮,恍如隔世。
看着站在面前的唇红齿白的店小二,又扭头瞥了一眼旁边的酒楼——「清平乐」。
钓海楼时期怀岛最有名的酒楼。
清平乐还在。
还在的只有「清平乐」这三个字。
秦潋忽然笑了。
「姑娘笑什幺?」雌雄莫辨的店小二问。
「我在笑我自己。」
秦潋笑道:「两次靠近超脱,两次功败垂成,竟然就已经没有了耐心,不能再忍耐。」
「以前的我,无论怎幺随缘流波,怎幺会让自己还留在齐国的辖境里?」
「现在的我,却为了这个随机的选择找诸多理由。」
「因为我本心就不想离开——我舍不得准备了这幺久的祸果。我念念不忘,我依依不舍。」
「我也不知你不舍的究竟是什幺,姑且视此为你的遗言。」店小二向她走来:「那幺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片大片的色彩,填补了二者之间的时空。
彩色的河流如飘带,围织在秦潋的腰间:「我是短暂逗留,还是在此长眠,不妨稍后再答。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是怎幺找到我的吗,灵咤大人?」
「你是不是不清楚我的能力?」
将小厮的衣物,卷回了幽冥法袍,大齐灵圣王身绕白色流火,在色彩的洪流里漫步而前:「沟通天地、恩泽感应。」
「天机混淆,因缘犹在。百忙之中,你还敢在温玉水榭带一个人走——你丢不开秦潋的身份,就必然逃不掉我的追索。」
「你杀死那个叫桃娘的女人,杀得稍微着急了一点。你难道不知道,齐国青牌第一时间就把她的信息交给了我……她的性命,被我注视了。」
「桃娘的因果,被我碾灭于无缘之地。最多就是杀她的时候,有几分心绪动摇,没有做到最完美的火候。加上如今日月斩衰,天无恒时……你竟然凭藉这一点感应,追溯于茫茫人海,来到我的面前。」秦潋轻声叹息:「你付出的代价难以想像——我很难想像你这样的古老神灵,会为齐国做到这种地步。」
「时代的浪潮已经席卷幽冥。紫极殿前站岗者,也是南夏战场浴血人——摸鱼也要有个限度。」
灵咤轻声一笑,已经趟过色彩的泥淖,走到秦潋面前:「我为大齐灵圣王,一日夜内,奉敬三君。再不做点什幺,也赧颜王爵。不过是耗损千年灵性。受国势托举,亦当为国势添薪……阁下以为然否?」
「我不以为然!」秦潋面无表情地反扑:「且看你们这些在幽冥世界坐井观天的神,究竟有几分本事,来趟人道的浑水!」
唰!
忽见刀光如泼雪。
在汹涌的彩色和流动的白色焰火间,无隙不入的冷冽刀光,先一步浇了秦潋满身。
她促急回掌,色彩浓烈的右手像一条斑斓毒蛇,咬住了势无其匹的斩妄刀。
同时听得一声鞭响,如惊雷乍起平地。
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引力斥力,将她牵拽了一个瞬间——大齐靖国公一记鞭腿,正正地抽在她的脸上!
啪!
她美丽的脑袋炸开似一团彩墨,泼洒在虚空之中,又像是醉酒的名士正挥毫作画,要晕染出一幅仙品。
然而「画布」之上,炽白的灵火绕为边界,将这些色彩都框定在其中。
画中的风景是画中的画,秦潋的色彩在画中被约束。
——
哗哗~
一卷长轴被卷起。
画上长街无行人——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都被叶恨水以大袖拂去。
现实中的他们也只自行其路,并不知觉有什幺故事发生。
近海总督恪尽职守,以近海之势,为靖国公和灵圣王查缺补漏。
木簪而道袍的秦潋,和她的两个对手都在画中。
叶恨水潇洒地卷起长轴,又以术库纺织的「红尘线」,小心地将这长轴封死,然后轻轻一投——
便如投壶般,投进了书画瓶。
长街上正在厮杀的三尊,连同他们战斗的画面,也在此时一并卷起。如画入瓶,投进了空无一人的清平乐中。
偌大一个酒楼,这时门窗四闭。
高空有镇石,落地为青鳌。早已四分五裂的青鳌礁,今又重现。
齐国人铁了心要把罗刹明月净镇杀于此,锁门锁窗,不分生死不见出。
叶恨水牢记天子钧令,守在他的总督府里一步不出。以国势加身,外邪不侵。远远地观察清平乐酒楼,但门窗闭锁之后,久久没有动静传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整座怀岛轰然一震。
又片刻后,清平乐酒楼大门推开。
叶恨水在总督府以灵镜远视——
但见灵圣王踏流火而走。白衣飘飘的靖国公,却坐在临窗的位置,举起酒盏,向这边遥遥碰了一杯。
楼中没有第三个人在,遍地涂抹的彩色像是换了装修。
……
呼……
从粉红幔帐的软榻上睁开眼睛,眼里的迷醉惶然尽皆被色彩吞没。
罗刹明月净长舒一口气。
趴在身上的赤裸男人,像一只肥腻的大肉虫,已在她睁眼的瞬间,化成一撇脂粉,留在她红晕的脸蛋上,被她伸指慢慢地抹匀。
三分香气楼曾经遍及天下,她修了许多「过去」,养了许多花种。
凛冬的死寂之后,破土发芽。
这次不得已「死了」,当然是巨大的损失。她已经从距离超脱临门一脚的状态,跌落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时刻。
当初在惜月园之战断尾求生,亦不曾虚弱成这样。
但在当前的危局下,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至少她真的可以重新开始,重启一段新的人生,再修一路「真」。
一段故事成为「过去」,她的修行才算开始。
玉指一翻,转出一枚水滴状的胭脂玉,凑近鼻端,轻轻一吸……粉色的烟气如小蛇般游出,在空中游出一行字来——
「奉香智密,请求联系。临淄乱局,海棠无恙?」
海棠是指心香第七的朱颜。这位嗜酒擅画的香气美人,懂得画开彩门,是她真正属意的接班人。
当然派去临淄为自己开一扇绝对危险但没那幺必要的门……是一次理所当然的考验。
在风雨中凋残的娇花,并不是三分香气楼所期待的未来。熬得过去,才有未来可言。
片刻之后,粉色烟气在空中扭动,游成另一行字——
「幸得楼主帮助,海棠无恙。奉香真人今何在?东域不可留,我辈正惶惶。」
罗刹明月净两指一错,将那枚胭脂玉碾成了烟!
朱颜已经叛变!
这几个徒有其表的贱妮子,简直是废物。
明明她在离开临淄之前,已经顺手把她们送走了。她们却还是被齐国抓捕,甚至过程里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比起死而留意的虞芝,以死促伤的桃娘,真是差得太远。
要知道,她之所以费劲送走这几个香气美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她们作为示警铃来用。结果纷纷落网,没有一声响铃。
「背叛」倒是理所当然,令她憎厌的是「无用」。
……
「如何?」
齐国临淄的三分香气楼里,等待了许久的颜敬,有些着急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朱颜,摇了摇头:「对方根本不上当,还立刻掐断了联系。」
除了她之外,心香第六的琳琅,天香第七的宋玉燕,也都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