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0章 惟将终夜长开眼
这世上有再多的宏声,长旅里有再多的同行者,姜望已经听不到,他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一无所有。
只有手中剑、心中憾,日复一日苦修所得来的力量,以及他所挑战的金身尊佛——窃居君位的姜无量。
长相思灿如镜,映照着独行的剑心,此刻他的剑如此纯粹!
像是月光照金佛,覆其一身雪,众生的剑,都奉予禅尊。
这些年来无数修行者基于阎浮剑狱的探索,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对命运的拷问,对佛陀的质询?
这样本质不同、经历各异、悲喜同存的众生,可以在同一个世界里得到极乐吗?
「果然先君才是更了解你的那一个。」
姜无量迎锋如披月,眸也载雪,声竟慨然:「昔日在得鹿宫前的放手,正是看清了你的路,看懂了你的心。」
「他也看懂了朕——齐国可以放开武安侯,极乐世界却不能放弃观世音。」
「正如朕将真地藏和阴天子的道争推前,让先君在昨夜无法回避……先君也在重创朕之后,用一张迟到的青羊天契,牵连过往的提醒,将朕和你的道争,提前到今天。」
「朕驭以因果,他推之人心。果真帝王术也!朕亦受教良多。」
「此之谓报应不爽,亦是还施我身。」
「与先君的这一局……或许朕还并不能宣告胜利。」
祂知姜望已斩见闻,故而声不传耳,以剑传道,以禅心证心。
「无妨——朕当年走进青石宫的时候,就怀着某一日伏尸天子剑下的决心。能够走到今天,未尝不是命运垂怜。」
其实何止于姜望这一剑?齐国一日未能成就六合,祂就一日不能说自己已经胜过先君。如今的民心潮涌,本就是道争的延续。
佛陀的剑,质成金刚,色如琉璃。佛陀仗之降服外道的剑术,刚猛无俦,有裂道之锋——算是这一刻才真正把姜望视作对手。
或大开大合,以锋撞锋,剑刃对缺而响。或天马行空,灵机百变,骤似游电交缠。或大道直行,中宫对杀,争意争势绝不偏锋……
剑斗满金佛!着功染血的紫衣,和金辉流荡的天子龙袍,在高岸无尽的尊佛身上飘飘荡荡。
金紫皆如蝼蚁。
十年坐道后,姜望第一次如此竭尽全力地挥剑。用过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擦拭长相思的锋芒,令此剑在姜无量这样的存在面前,犹有光彩。
而他的回应,也都闪烁其中。
「你不是不了解我。」
「注视这幺多年,借我耳目为因果,你怎幺会不了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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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是在青石宫里坐了太久,离你关怀的众生太远。你只是看着遥远的理想,不在乎眼前的路。你只是觉得无论我怎幺选……都跳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若为佛,侍你灵山。我若为魔,全你功果。」
「两者皆不成,超脱之下尽尘埃。就算我愤怒,就算我悲伤,就算我对你亮剑,你也只是赞一声精彩,最多附上一句勇气可嘉、情有可悯——弱者就是这幺可笑的。」
「姜无量——你知道我会怎幺选,你只是不在乎。」
「你的确有不必在乎的资格。所有向天空发起挑战的人,最后都自伤自灭——倘若不是天下缠白送我,倘若没有仙师留赠我的这一剑,我大概不能走到你面前。」
这剑光太通透!
姜望自斩了耳目,却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姜无量,也就只剩下无上的道果。
「可是我走到你面前了!」
「你怎敢再说你不懂?!」
长相思惊绝人间的锋芒,在一次次对斩金刚降魔剑的过程里,交撞出灿耀的火星。
而竟晕染出洞彻本质的紫金色慧光。
三宝四觉……是【智慧光】的开启法门!
黄脸老僧把《苦觉智慧经》传给了净礼,也并没有忽略净深。他这个颠三倒四不着调的师父,竟然懂得因材施教,一者以经传,一者以功传。
「以智慧照遍一切处,使众生脱离三途苦」,此谓【智慧光】也。
他不能救众生了,路止于长河,唯愿弟子能脱三途苦。
已岿然耸立于当世绝巅的剑术,还在演进,还在升华。
下一刻的姜望永远比这一刻的姜望更强大。
正是因为他从未止歇的前行,今日才能在佛陀面前站定!
千万种不同方向的人道剑术,如百川东归,都涌向最终的真理海洋……
靠近那名之为「无上」的境界。
当然那微渺的一隙,或许是永恒。
姜无量清楚地看到,至少在今日,姜望不能实现。
祂叹而合剑,以无量光应智慧光:「倘若智不容愚,高不悯下,是所谓不在乎的资格,那幺朕在某些时候,或许的确拥有它。」
「但朕怎能不在乎呢?」
「若无怜蝼蚁意,不能得众生心。」
「朕不应该不在乎。阿弥陀佛不可以不在乎众生里的每一个,齐国的皇帝不可以不在乎齐国的百姓,朕不可以不在乎观世音!你的悲苦愤怒,朕都见证,朕都心知。」
姜无量一再叹息:「只是朕不得不往前走,而这种取舍一再发生。有关于众生极乐的这份未来……太过遥远!」
姜望以剑作答:「所以我是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不小心踩过的蚂蚁。」
「先君是你跋山涉水时,必须斩掉的荆棘。」
「只是蚂蚁不期于极乐,荆棘保护的是家国。」
「不用多说,我全部都理解。无非你是求道者,我亦行路人,今为尔辈阻道!」
他带血的眼睛如同有泪。
坚强和柔软,愤怒和悲伤,都同时存在他的心里。
「那一次在得鹿宫的时候,先君也可以把我攥在手心。」
「但最后他放手了。」
「他这一生,不止是放手这一次。」
「姜无量——他又何尝没有对你放手呢?」
姜无量说那一张皱巴巴的青羊天契也只是交易,先君正是算准了姜望会来,以情动之,推其入局。
所以才会在幽冥世界里厮杀到最后一刻,一定要给阿弥陀佛留下不可愈合的伤,为推着仙师之剑的魁于绝巅者,创造胜利的可能。
但姜望说,他全部都理解。
他甚至并不排除先君以他为棋的可能。
在齐国的那些日子,先君早就告诉过他,皇帝会怎幺做。
那般雄才伟略的君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任何人填作棋子,把任何事情描作霸业的雄图!
这是他离齐的根因。
可当初在得鹿宫,先君是确切地掌控着姜青羊的命运,又确切地放手了。
在先君雄图霸业的一生中,难道那不是一种少见的情感,难道那并非一次珍贵的信任?
正如极度的悲伤和短暂的愤怒后,姜望只是温柔抚过苦觉的脸。他从不奢求毫无保留的爱,一些真诚的瞬间,就足够他铭刻永远。
他记得先君待他的好。
他要告诉姜无量,他是怎幺回应先君的放手。
而姜无量——你又是怎幺回应先君的放手!?
姜无量沉默不语。
纵金刚剑,降魔锋,在长相思之前也寂然。
祂可以降服外道,但人总是要面对自己的心。
纵然祂百劫不悔,一定要实现人生的终极理想。
在东华阁里成佛的那一刻,祂先于阐道而出口的,也是对先君的歉声。
大概这剑锋太锐利了,明灿灿的剑光如镜照眸。
祂竟又想起那一声「见谅!」
苦命禅师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命运长河而至。
系在腰间的我闻钟,令他没有在无限的时空里迷途。对命运的独有掌控,让他踏此为桥,成功走进了极乐世界。
他看到本该圆满无漏的极乐世界,竟然遍地创痕。大地虽然愈合,却残留无法抹去的裂隙——
一个超脱者的理想世界,竟然诞生过根源性的冲突!
本该证佛的两尊胁侍,一者弃置,一者背离,裂教裂土。阿弥陀佛之下最重要的两个果位,已然被抹去……菩提树上余空枝。
他看到灵山撞灵山,金身杀金身。
泪滚金珠的三宝如来,正提起拳头,轰击高岸无上的阿弥陀佛——
佛境裂土的伤痕之所以无法完全愈合,正是因缘于此。
名为「三宝如来」,占据的却是大势至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的空位,受推的却是世自在王佛的力量……也唯有净礼这心思澄明、伴经而生的琉璃佛子,能够如此推禅举经,合道为佛。
永恒禅师虽不在此,其如世自在王佛亲临!
从佛的因果上来说,阿弥陀佛的老师和胁侍,全都背弃了祂,在祂登为天子的这一刻,果然「孤家寡人」了。
而阿弥陀佛的金身上,千万个提剑厮杀的金紫之人,从圆满广平的足踵,一直蔓延到佛陀的妙相肉髻。一部分纷如虱落,一部分愈杀愈烈。
以【众生】推动的每一道剑术,都像是仙师一剑的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