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维宏并不觉得白骨降世身是什么问题,反而那更坐实了鲍玄镜的天资,于鲍氏的未来也有更多故事可讲。那灵咤圣府几成冥界临淄,也没谁对幽冥尊神抗拒。
唯一的问题,是今天的鲍玄镜,站到了前武安侯的对立面……在还没有成为图腾的时候,要对抗一个几乎成为齐地图腾的存在。
天平的两端,过于悬殊。
鲍维宏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到当代朔方伯仍然端坐大椅,两根手指点在透光的木质扶手上,如行路之人,慢慢地往前走。
“玄镜?”他有些担心,忍不住从座椅上起身。
鲍玄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懂得越多,越是恐惧。或许什么都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鲍维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看向庭院里站着的丘吉,丘吉也没有言语。
“从未想过临淄城的夜晚有这么冷。”
年轻的朔方伯,声音悠悠:“我的心也冷了。”
……
……
灯光把霍燕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把谨慎的扫帚,扫去历史的蛛网。
路过那座石屏风的时候,他把影子抬了起来,避免自己成为那幅画作须臾的阴翳。
东华阁里有过很多的故事,一些他不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还有一些,他希望自己不知道。
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显然无法在这里长存。
“东华学士”正式成为一个官职,入品列朝,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
这官位品秩不低,是从二品,禄计元石,有“帝前行走,旁听朝议”之权。
事实上皇帝不太召来行走。
而东华学士之首,常年值守君侧的东华阁首席大学士,乃是从一品。这官位空设,还没有人坐上去。
对于不回头的人,天子绝不会主动去劝说什么,曲折的表达也很少见。
这就是歉意了。
不过他的玉郎君,再未走进齐宫城。
天子御极已经七十九年了。他有卓然于世的武功,冠盖诸方的文治,一手将大齐帝国推举到如今的高度——
治东海,御南夏,跨两域之地,悬日出之魁,盛世空前!
但他最器重的长子锁在冷宫,最宠爱的十一子结为秋霜,亲封的国公叛于明地,宠信无加的武安侯弃国而走……
就连常在君侧的玉郎君,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离去,不再归阁。
是否世间愈是圣明的君主,到最后愈是孤家寡人?
那些读书练武的小太监,无不心心念念,要做这内官之首。以为侍君近前,凭天威而贵宇内。
可真走到了这个位置,才知什么叫“只鳞半爪在云外”。
他常年侍奉君王,略窥鼻息,已是天风浩荡。偶闻惊语,真个雷动九天!无一时不小心谨慎,无一刻不思前想后。
“陛下……”
霍燕山默默调整了紫玉书灯的亮度,小声进言:“朔方伯已经候在殿外,是否现在宣见?”
天子并未放下手里的卷宗,但视线略略抬了一寸。
“陛下先前吩咐,说是朔方伯来了可以直接入殿,不过去迎朔方伯的丘吉公公私言于内臣,说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怼,万一言辞无状,恐伤君心……所以内臣想着,还是来问一句陛下,是否可以让朔方伯再等一等?”
“长夜寒凉,心火慢慢就淡了。”
霍燕山把头放低,声音也渐低:“您忙于国事,好不容易能有片刻小憩,若为庸事所累,妄惊心弦,则内臣死亦含恨。”
“宣见吧。”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朔方伯乃有功之臣,朕岂会轻慢他?”
霍燕山一头磕在地上!
只应了声:“喏。”
天子未有申饬之语,但敲打实在清晰。
皇帝都不会轻慢的人,你霍燕山让他在外面等,哪怕只是“暂等”……这究竟是谁给的权力?
自己身为内臣,妄窥天心,在前武安侯和朔方伯之间轻率站队,已是犯了忌讳。
皇帝亲近与否,是否惦念,哪轮得到内官表态?
态度是皇帝最直接的权柄!
他明白当今天子厌蠢恶冗,不喜废话。
自己听懂了批评,受着便是,改正便是,无谓在此浪费皇帝的时间,表些不必要的忠心。
这一记重磕便是认罪认错。
至于其它……天子只看你后面的表现。
东华阁外珠光如雪。
虽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人为的亮堂也算良夜。
朔方伯的轿子就停在殿外。能乘轿至此方止,还真是兵事堂和政事堂才有的份量。
霍燕山高大的身形踏着碎步迎出,一边伸手掀帘,一边用袖子为其拂去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伯爷这边请。”
轿旁的丘吉微微欠身,以示对内官之首的尊重。
轿中身披先祖爵服、异常隆重的鲍玄镜,只是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不是说……要再等等?”
他拢了拢袖子,打着哈欠:“我都快睡着啦。”
霍燕山躬身低头,小心引路,声音也压低:“陛下累日案牍,心神颇耗,此时正在阁中小憩。”
“伯爷星夜觐见,下面的人不能自决,恐扰圣安,亦不敢阻您车驾,误了国事,所以只说稍候……急忙讯问于咱。”
“当其位,承其责。咱穿上这身袍子,就应该替他们担着。”
“咱记得陛下说过,只要朔方伯到了,可不问而入殿——真是叫他们怠慢了!故此来迎!”
他微微抬起一点目光,让自己的歉声更为柔和:“伯爷等恼了吧?”
鲍玄镜扶着玉带,不紧不慢地踏行石砖,步声清脆,如在叩门。
他的确在叩一道朝圣的门。
“如此说来……”他英俊的脸上有了感怀的色彩:“陛下还是在意为国奋战之功臣的。”
霍燕山低声说:“您是简在帝心。”
丘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到了第二道宫门就止步,袖里拢着玉如意,站进了宫卫肃立的门洞里。
门洞阴影如垂帘,就此遮住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形。
霍燕山则是一直把鲍玄镜送到挂着“东华阁”悬匾的宫室,才在宫门外站定了。
亮堂堂的珠光,照着他的恭谨。
“伯爷,陛下就在里间,您直接进去便可。”
内官之首斟酌着措辞,静伫宫门,官服鲜亮,像一柱华表。
作为天子近臣,现在的过分尊重,抵消了前番的轻慢。所以天子的态度,又归于未知。
明里暗里的视线,在东华阁高耸的门槛前遽止,如潮涌止于堤坝前。
鲍玄镜迈开犀牛皮鞣制的长靴,穿着他爷爷曾经穿过的爵服,戴着他如昔日武安一般、自着的冠,走进这天子偶憩之殿——
这地方只是一间暖阁,在大齐帝国的绵延宫殿中,其实并不突出。
只是天子朝歇时常于此处看书批章,偶尔召些亲近的朝臣前来闲话……如那位玉郎君,常来解书。如那位前武安侯,常来背书。
渐渐它也就在朝野间有了一层神秘色彩。
都说只有最受天子恩宠的人,才会在这里被召见。
鲍玄镜还是第一次来。
他去过威严高阔的紫极殿,作为重臣参与朝议。也去过执掌帝国武力的兵事堂,同那些东国最顶级的统帅讨论军务。
唯独作为这二十年来东国最出色的天骄,朝野称颂的“小冠军”,姜望之后的时代骄子……他从来没有走进东华阁,没有被押着背过书。
或许是因为他很擅长读书,没什么考察的必要吧!
他抬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隐约明白这是一次重要的选择。
或许应该再想想,但路已经走到这里。
“臣鲍玄镜——”
当代朔方伯行了个军礼,以展示朔方鲍氏传家的风采,声亦洪亮:“陛见天子!”
坐在长案后的皇帝,如神龙盘在云海中。只有一角龙袍微卷在前,作为鲍玄镜视野的帷幕。
他垂眸注视着地砖,想象着这是一座演台。
今日他盛装登场,挂旗而来,要唱一台大戏,夺回台下应有的彩声,夺回他本该具备的主角位格。
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这里不是紫极殿,不用那么正式。”
鲍玄镜还听到翻阅卷宗的声音。
显然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怠慢政事。
官道的修行在于官事。体现官道最高成就的一国之君,亦是担待社稷,履极绝巅。
这一卷卷的工作,是他时时刻刻的前行吗?
在他漫长的政治生命里,又有哪些“政事”,让他倒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