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的动作非常缓慢,就像是为了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失望。
当皇帝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他说道:“你有不输于景国姬白年的修行才能,虽然姬白年也不以修行见长。”
“你有的确胜过我那些蠢儿子的政治才能,虽然他们的政治一塌糊涂。”
在某个瞬间,他脸上甚至有自嘲的笑:“就这样凑合用吧,大荆帝国四千年积累,历代名臣贤君耕耘,只要你本分坐在这里,端在这张位置上,想来一百年也败不干净。”
他深深地看着唐星阑:“朕都不介意你朝野造势,以‘贤王’为号。”
而后终于显出怒容:“但你不该视一切为理所当然!朕赐予你的,并非你应得的。朕给你的,不是你本有的!”
他深吸一口气:“即便你这样理所当然了,这般僭越自许了,朕也给足你机会。”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勾结外人,图谋大宝——”
他拿手指着唐星阑,终究情绪激荡:“唐姓岂有屈膝外贼之子孙!”
此声震耳欲聋,于殿中一再回响。
虽天雷当空,无过于此。
群臣皆噤声。
唐星阑却更前一步,拖得锁链都响:“古往今来,无非成王败寇!”
他声音未尝不高:“成皇帝集五姓合六军,乃灭贺氏,遂有今日十三军府。未闻他不是明君。”
“我亦不曾向谁屈膝,只是要拿回自己应得的位置——我父皇留给你,而你自留的位置!”
“你那些儿女哪有一个成器的,这么多年你还犹豫不决,难道真不知自己犹豫什么吗我的圣明君王!”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三步之后,已经拖着锁链,走到群臣最前,丹陛之下:“无非私心作祟,无非贪栈皇权。无非——”
“你放肆!”荆天子怒声截断其言。
唐星阑却蓦然一展双手,哗啦啦锁链响,似为其奏响征声:“来吧,指杀于我。”
“荆国史书会记你亲手除逆。”
“但司马衡会记下来,说你不给我话说!”
他穿着亲王礼服,高举着囚徒的手,如举荣耀之旗。他在丹陛之下慨然,似要血染这白玉。
荆天子在黎皇面前,尚且威凌凶迫,面对着这位大荆贤王,却一再静默,又一再喘息。
他正在巅峰的道身,当然不存在“老”的概念。
可他或许心冷意疲。
“那么。”皇帝平缓了呼吸,终是问:“你还有什么要说?”
唐星阑的确有满腔的不甘,满心的不满,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荆天子,这般心有疲意的皇帝。那些情绪却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苦涩。
怎么没有过爱戴,信任,崇拜呢?
但权力比魔功更能异化一个人,入魔已是新生,被权力侵蚀的人,却明明还能感受过往!
可是都变了。
后悔吗?
或许吧。
他只以最后的一口气,硬撑着不肯去认。
“罢了。”他说道:“败犬之嚎,免污君耳。便送我去断头台,早了此间事,也好专注你的神霄大业!”
“你已知死?”荆天子的眼睛,已经是波澜不惊的古井。谁也不知方才的涟漪,是不是为了斩碎唐星阑的恨心。
这尤其让他感到屈辱。
他的权势予收予放,他的力量不堪一击,他的经营是一张画满了雄心的长卷,可是撕破了就变废纸——他就连愤恨的心情,也是被皇帝随手拨弄的!
唐星阑咬着牙齿,扬着他的头:“您特意让太师出征,不就是为了毫无顾忌地杀我吗?”
太师计守愚是前帝唐弘璟亲自迎回朝中,奉为太师的!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泽。
计守愚若在朝中,皇帝绝不能毫无顾忌,不可以将他唐星阑践踏在泥土里!
荆天子却定定地看着他:“你还不明白吗?”
唐星阑毕竟聪明,这时已经意识到问题,勉强扯动嘴唇:“明白……什么?”
“霸国掌权现世,亦担责天下,是人族秩序最坚定的支持者。朕虽上天子,不可任性妄为。而你到此刻还不懂。”
荆天子讲述着他的失望,但已经不再有波澜:“朕要杀你,难道还需要找什么理由,寻什么机会?朕让太师出征,空虚国防,这机会是给洪君琰的!也是给你的。”
唐星阑如遭雷殛,静塑当场。
这位号称“天下至凶”的皇帝,这个在任何时候都剑拔弩张、永远强硬面对挑战的君王……从来不想杀他。
哪怕他与洪君琰暗中勾连,掌控国家关键位置,意图在关键时刻隔绝天子国势,效仿雍国旧事……皇帝竟也不想杀他!
这是何等深重之心。
天子真有负于他唐星阑吗?真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唐弘璟吗?
皇帝若是在今日杀了洪君琰,他唐星阑就可以不死。
但洪君琰没有妄动,而他这个所谓“贤王”,的确是孱弱的——甚至在这生死攸关的事件里,他也没有任何主动权利,只能被动等待他人的选择。
这样的他,怎么让人相信,他不曾,也不会向洪君琰屈膝!
殿中缄默。
而荆天子看着唐星阑,似待他掀起什么变化。暗中掌握了都城军队也好,在这满朝文武中笼络了足够的心腹也罢,甚而当场轰开禁道锁链,展现不曾显于人前的恐怖修为,来一场刺王杀驾——
但唐星阑只是怆然独伫,像是所有的心气,都被那沉重的锁链拖走了。
皇帝终只是抬了抬手:“罪国当死。行刑吧。”
两尊将唐星阑拖来此殿的力士,一者又重新走出来,抓住了那巨大铁环,将唐星阑拖离丹陛,另一位则是提出了一只长柄金瓜。
唐星阑被倒拖在地,将以地砖为砧,这时才似惊醒,伸手捂面,以链披身,悲声高喊:“拖下去杀我!莫失国仪,勿染朝堂!”
金瓜遂住。
哗啦啦啦。
力士拖着沉重的锁链,牵拽着尊贵的亲王往殿外走。
片刻之后,传来“嘭”的一声爆响。
余声悠远,大殿寂然。
这是一场毫无波澜的权力斗争,甚至根本算不得“斗争”。
从头到尾是荆天子和黎皇的博弈。
在这场天下之局里,唐星阑本有机会坐下来成为棋手,但事实证明他只是一颗放在关键位置、却没能体现关键价值的棋子。
哪怕他直接举旗反了,真个带兵杀回计都城来,荆天子都不会如此失望。
风雨四十年,“贤王”只是一个笑话。
荆帝如何是在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儿之间难做取舍啊!分明是在一群不成器的皇嗣里,想找一个相对成器一点的,能够继续这场大争之局——却没有哪个经得起验证。
旸太祖当年说,“当国者先恨于时,次恨于后。”
终究被历史一再证明为至理名言。
“父皇……”
满殿的沉默之中,响起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嘉王唐瑾、宁王唐容,在所有人都不敢动弹的时候,走进殿里来。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时候,发出声音。
今帝长子、嘉王唐瑾伏身而拜,其声带泣:“国事艰难,天下翘首。还请父皇保重贵体,莫要伤怀。”
皇帝这时重新坐回了龙椅,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一时的波澜、喘息,都像是稍纵即逝的泡影,为旒珠之帘所掩去。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心过。
他的目光从伏地的唐瑾身上掠过,落到面色悲戚的唐容身上:“宁王你也在哭,你也为星阑伤心吗?”
被唐星阑评价为“不容”的宁王,抹着他成了串的眼泪:“毕竟堂兄弟一场,骨血相连,怎忍见他……”
“行了。”皇帝摆摆手:“今为国议,闲情休叙。朝廷并无任事给你,你今何来?有话就快说,无话就退下。”
“父皇。”唐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净了,他出门前特意让人捯饬了许久,好让自己像个人君。
声音略略一端,便持重了几分,眼神再加些情感,便是表达了孝心。
唐容之“容”,是为天下“容”!
神霄大争,诸府用兵,他却“无任事”,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沉默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但此刻他岂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