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望一步一阶,根本不受阻碍。
天风浩荡,但拂其发丝。旭日洒金,但浴其紫衣。
浪高推舟已齐天。
姜无量擡起手来,终于遥对于他:「你虽离齐,因缘犹在。今由此来,当由此去。」
众只见——
七彩流光的因果线,自虚空钻出来,从「过去」蔓延到「现在」。
那些根源于齐国的因果线条,都避紫衣而走,最后缠上他的剑锋。
飘荡的因果线,能为神目照见一道道玄奇光影。
长剑遂低。
白发入齐,青羊守镇,阳地夺旗,黄河魁胜,旧夏撞鼎,霜风失陷,东海悲声……
他和齐国的因缘如此之重,压得他不能擡锋!
诚如姜望在白骨神宫所窥见的那般,姜无量有把规则具现为现实武器的能力。
但恐怕不止是规则。
包括因果,包括帝王权柄,这些概念上存在的事物,都能被祂具现于现实之中。
如果说山海道主的力量,是【幻想成真】的力量,那幺姜无量的力量之一,是【打破边界】的力量。
理想与现实的边界,祂正亲手打破。
有朝一日西方极乐世界完全具显于诸天,理想的未来就已经实现。
而在此时,祂作为大齐新君,都不用做别的事情,仅凭齐国过往同姜望的牵绊,就可以压下这刺向大齐皇帝的剑。
长相思又下三寸。
姜望悬剑如铸铁,握着剑不肯再下坠。
遂见光耀。
【剑仙】【不周】【三宝】【灵霄】【焚真】,道质如星子,剑缘浮沉,使之像一条握在掌中的银河,牵拽着千万缕宇宙浮光般的因果线。
在人海的潮涌之前,三十三重天境之中,道的角力正在发生。
而在下一刻,姜无量所具现的帝权力量里,忽然响起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动容的声音——
「青羊去国,确为求道。」
先君的声音!
此先君昨夜于东华阁所言。
当时他以大齐天子的身份,给予姜望离齐这一事件,历史性的定性。
姜望于齐,并无亏欠,这是大齐天子于天下的宣称。
也将齐国于姜望身上的因果牵绊,尽数绞断。
遂见此刻,千万道因果浮光线,齐齐崩断。
姜望顷进九阶!
满朝公卿,无论是在姜无量身前还是身后,无不黯然。
在那个夜晚,先君还给鲍玄镜以定论——「玄镜刺君,狗急跳墙」
他当然也有评价姜无量。
他的评价在臧知权的史笔下——
是「子弑其父,青石之篡。」
先君已经死去了,但他的影响无处不在,他与齐国一体成长,血肉相连,魂魄相依。他道消于幽冥,他的天子剑,还悬指姜无量!
高台上的姜无量,和正在登阶的姜望,一时都怅然。
「我想他是做好了你回来的准备的……」
旒珠帘下,姜无量无限光明的佛眸,也略见晦涩:「他也接受你不会回来。」
祂当然明白,先君予祂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一时咳嗽起来。
这是祂的父亲,是祂的尘缘业报,是祂阿弥陀佛必须越过的关山万重。
姜望道:「我曾赠先君以青羊天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赠予我珍视的长者。以期万一之时,能贡献一点我微薄的力量。但先君在昨夜的东华阁,并没有呼唤我,而在临行之前,将此还赠。」
「他是告诉我……我当『遂意此生』。」
「这是我的洞真之誓,也是他没能实现的愿望。担天下之重者,一举一动都牵系天下,当然不能遂意此生。我如今方知其重。」
「姜无量——」
「我这一生所求如何,不像你们那幺清晰。很多时候我且行且看,从前人的警示中,慢慢调整自己的方向。我对自己益于天下的期许,不过是让世间少些遗憾,没有你的『众生极乐』那幺宏大,不及你无量光明。」
他话语平静,步履缓慢,但天下莫阻:「但我明白我的心情——此时此刻我的『遂意此生』,是让先君『平生得意』!」
先君如何「平生得意」呢?
是「大胜夏襄我无忧」!
是「黄河首魁」。
是「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齐人自豪为齐人」。
这样的齐国,绝不可以踏上姜无量的战船,随之押注渺茫不可及的「众生极乐」。个人的理想可以无限宏大,国家的理想却必须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因为亿兆黎民,皆系生死于大国!
姜望今天来到临淄,并不是要证明姜述的理想是对的,姜无量的理想是错的。
他只是想让姜述安心地走。
他想让那位七十九年无日不朝的君王知晓——
其所深爱的国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分崩离析。
其所创造的事业,不会在他离去以后,毁于一旦。
当初那个为其所期许的少年,今来守护他的遗憾。
姜望往前走。
他往前走的时候,宫卫在后退。
护卫新君的将士,无法面对民心的洪涌。
尤其昨夜他们还是先君的护卫,以宿卫君王为毕生荣耀。
当然亦有静伫者,最强硬的莫非不动明王。
其以「降外道」为己任,是佛前第一刀。
虽倾山啸海,他自岿然。
「荡魔天君今欲倾国而斗耶?」
他亦注视姜望,他亦眺望这人潮:「诸位朝议大夫,兵事堂大帅,乃至诸位脂膏之辈——」
「你们也要陪他倾国吗?」
古往今来登圣者,力无过于孟天海。其人最后的谢幕,也不过是在红尘之门里,翻滚须臾涟漪。
今日姜望虽说「魁于绝巅」,与孟天海也难言胜负,绝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
他如何能够挑战超脱者?
凭这份民心所向的霸国国势吗?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
先君未裂国势,继其遗志的后来者,岂可为先君不愿为之事?
今日来祭先君者,又岂逆先君之心?
管东禅其实非常清醒。
他了解先君。
也相信先君对姜望的了解。
此人如果会选择裂国势而战,先君不会送还青羊天契,予他归国的契机。
但他还是要彻底斩断这种可能性,逼出姜望另外的选择——就像姜望应当也明白,新君这样的存在,今日不会倚国势而斗,可其人还是以「天下缠白」,杜绝了新君动用国势的可能。
理解对手是一回事,真正的厮杀中,还是要灭杀对手的所有可能。
管东禅也明白自己不是姜望的对手,无论帝魔君抑或虎伯卿,他都没有把握单独战胜,更别说胜此二者之姜望。
他相信姜望今至临淄,必有倚仗。
不是大齐国势,就是那观河台上许怀璋所留下的一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仙师一剑,这是其于超脱层次的威慑力。这一剑之后,他面对阿弥陀佛便再无抗争手段。
而新皇在幽冥一战之后,受了无法愈合的伤。众生极乐的理想,尽皆系其一身。
因此管东禅万分谨慎。
他毫不怀疑新君能够接下那一剑,但并不想验证答案。
他想要先一步逼出姜望的手段,或者至少削减姜望的倚仗,以此让新皇这位慧觉者,奠定毋庸置疑的胜局。
「先君有言——」
「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
姜望一挥长剑,但见人潮翻涌其后,如雪色长披飘展:「今举天下之心,仗天下之剑。楼兰公惊惧了吗?」
只是往前一步,这一剑前压,刚刚走下台阶的管东禅,就已经被推回高台上!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为祭先君而来,佛陀以为然否?」姜望仰问。
姜无量俯答:「都是热血齐人,都是忠国之辈。是朕伤天下之心在先,何言其咎?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朕尽恕之!」
而姜望已迈出最后一步:「且放此心!」
「国势乃东国镇运宝库,先君都计之锱铢,我辈更不贼取。」
「姜望倾姜望而斗,非倾天下也!」
这一步,已将三十三重天都跨越。
此刻他与姜无量已齐平。
他终于打破了「无上」的距离。
这是未超脱者和超脱者之间存在的永恒距离,绝大多数绝巅修士,终其一生都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