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拜声:「都城巡检府公务甚繁,请陛下立刻择人替之!」
宋遥眯起眼睛:「北衙都尉行色匆匆,许是宿醉未醒。尊父郑元帅呢?他是告病,还是请辞……你是否听了长者教诲!」
郑商鸣提着一个红漆的木盒,「啪」地一声,顿在了紫极殿高高的门槛上。
「家父乃斩雨统帅,今年宿卫天子。天子却为贼逆所篡!为天子守门者毫发无损,屋内却如此狼藉,难道他是不忠之人?非为不忠,即是无用!」
「他耻活于世,已于家中,以圣天子御赐之刀,斩首自惩。」
他红着眼睛,打开锦盒,将那盒中之物,奉于哗声一片的殿堂:「以此头颅,告慰天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郑世并非逆臣,未有从贼!」
颜敬几乎要击节而赞。
郑家两父子,子奉其父之颅,以为先君之剑,殿刺新君!
但他先听到赞声。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新皇在殿上抚椅而叹!
「郑世忠国之人,先仕北衙,后掌九卒,一生忠心耿耿。当厚葬,当嘉赏,当追封忠怀伯,陪祀先君之殿!」
郑商鸣是做好赴死准备的,血溅当场他都认。
唯独没有想到,姜无量能笑脸迎唾。
新皇又道:「北衙司都城治安事,公务繁重是诸衙之最。郑爱卿忙完了今日公务才来,又第一件事是让朕择良才替之——」
「都是多好的人。心中恨极了朕,却还顾念国家。此皆先君之德。」
「传令下去——花甲以上老者皆赐米面,三岁以内孩童都赏布帛,赋税应再宽些,此前是三十五税一,变成四十税一。」
「此非新君之礼,而是先君之怀。当使天下,感沐他的德行。」
颜敬明确地看到,新皇手中已经有了一支非常高效的政务队伍,可以迅速地推行祂的命令。
这皇帝的手段非常了不得,其孤身走出青石宫,外不过管东禅、宋遥,内不过丘吉,最多再加一个三分香气楼的合作。
但就在易鼎之后的半天时间里,祂马上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凝聚了向心力。
朝堂之上皆先君旧臣,从抗拒到顺从,也不过是这半天时间。
煌煌大势,谁人可拒?
「陛下既然说到新君之礼……」宋遥道:「按照惯例,是否大赦天下?」
「赏善可以尽量,宥恶需要斟酌。朕不过是当了皇帝,有何德业可言?赦了他们,怎幺对受害者交代。」新皇摆了摆手:「天下刑狱,都是刑吏认真审理,三司覆核过的。朕不要随便插手,以君权害法。」
宋遥自又敬服。
慷慨豪迈准备血溅当堂的郑商鸣,就这样被略过了!
新皇有无上神通,完全可以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可以轻易改变他内心的想法。
但皇帝没有这样做。
就是让他陈词,让他述恨,然后直接地展现帝王手腕,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祂要证明祂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皇帝!
这反倒让颜敬惊恐。
他恐惧于……自己握不住心里的恨,对不起先君。
「说回来——郑商鸣。」新皇道:「朕重新认识了你。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你们郑氏忠君体国,实乃百官表率。北衙事琐而繁,权轻责重,情急之中无可替者,你为国家再主持几天,三日之内,朕再给你答复,可好?」
郑商鸣有一种无措。
他追父亲之忠,誓报先君之德,却感到自己的千刀万剐,并没有伤敌一毫。
「说到先君!」
这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前一步,表情平静地看着新君:「敢问陛下,先君是怎幺成为先君的?老朽实在茫然。」
「功消?疾薨?」
「为何没有到太医院问药,为何没有叫太医令施针。」
「为何臣身为太医令,却是最后一个知晓先君的死讯!」
他曾一针「睡仙」,叫冠军侯好梦。
他为天下医官,救天下之病。
今日齐有病!
太医令顾守真,为天下问之。
新皇擡手,止住朝议大夫宋遥的「将欲言」。
「明王站定罢!不要再摆弄你的破刀。」
「尔为帅时,必破敌军于阵前。尔为楼兰公,治明地三年即政治澄清。你是何等远虑,何等智略,天下大概不会忘得那幺快。」
「现在做这莽夫式的人物,哪有什幺说服力?」
祂摇了摇头:「不用再表演。不用自伤为朕虑周全。」
「今日天下朝朕,亦朕今日朝天下,哪有什幺回避的余地。」
「郑元帅的骂,朕受着。太医令的问,朕来答——」
祂的目光越过今日频频展现杀气的管东禅,落到太医令顾守真身上:「朕欲使东国光耀日月,恒照万古;朕欲一匡六合,盖压诸天;朕要成前人所未有之业,使众生平等而后极乐……先君以为不能,由是见歧,故征而替之。」
「见歧非于昨夜,昨夜只是最后的结果。」
新皇说着,擡手一划——
殿中出现一道光幕,光幕中是一间书房。
没有前来朝拜天子的朝议大夫臧知权,正坐在长案前,手中执毫书青简,眼中血丝几结绺。
新皇看着他,慢慢地问:「臧大夫能否曲笔?」
臧知权直身正坐:「贵人如要杀老臣,不必如此委婉。」
新皇点了点头:「打扰了。」
遂一卷光幕。
皇帝坐朝而望天下,面对殿内群臣,面对那些身未至但目光至的齐臣,面对那些坐在家里等结果的齐人。
「史书昭昭,朕看得到。」
「朕的罪孽,朕的德业,大家也都能看清。」
「朕不是正统,不是仁君,篡居庙堂,为齐室历代之不肖!」
「朕认了。」
「这名声是朕自取。」
「往后余生,都要为了证明自己而活着。」
「朕负罪而坐龙廷,发誓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诸卿都是见证者,都可以看着。」
「倘若朕不能做到,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指着朕的鼻子唾骂。事败之时,天下当共食朕的血肉。」
祂正坐在龙椅之上,双手扶膝,低下头来:「有劳诸卿,为国家计周全,勉强与我这罪君……同行一段。」
朝议大夫宋遥,当前一步拜倒:「臣必肝脑涂地,为此历代新篇!」
紫极殿中,哗啦啦拜倒了一地——「愿从天子!」
一直攥紧印信,准备今日来辞官,准备在大殿之上,甩出青石宫与罗刹明月净勾结罪证的颜敬……终于觉得自己突兀了。
他孤兀地站在那里,和太医令顾守真一起,成为沉默的礁石。
他不理解。
为什幺这样的皇帝,要与先君见歧。
为什幺两条路交汇到最后,只有一条路能继续往前走。
为什幺有如此手腕的皇帝,却有着遥不可及、不切实际的梦想。
一定要旁人都想不到,不敢想,不能相信,才能称之为「伟大的事业」吗?
为什幺先君死了!
对这弑君夺位的新皇帝,我却恨而难言呢?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以这位新皇的能力,的确可以平稳地完成政权交替。一夜翻覆社稷,半日定了天下……近海总督府和南夏总督府的贺表,最多迟来三天。最多五天时间,齐国会牢牢攥在祂手心。
他莫名的恐惧。
他感到整个帝国,数千年社稷,先君一手托举起来的霸业东国,正在那位光明无尽的新皇脚下,化为战船,驶向叵测的未来!
但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哗声。
何来的喧哗?
他回过头去,望向殿外,紫极殿外是一望茫茫的广场,唯有甲士肃立——
不对,肃立的甲士也开始面面相觑,甚至交头接耳。
他意识到喧哗声来自更远,来自临淄城,来自大街小巷,无数的齐人。
他侧耳倾听,他听到——
「什幺?」
「什幺?」
「到底怎幺了?」
「大家都怎幺了?往哪里去?!」
他听到无数的声音,好像在叫一个名字。
隐隐约约的,浩浩荡荡的,呼啸不止的……
模糊而渐深刻。
「姜望……」
「姜青羊……」
最后有一声尖响,仿佛一柄无情利剑,割裂了纷杂,以使有瞬息的静——
「武安侯回来了!」
而后轰然!!!
喧声似炸开的海潮,蔓延三百里临淄城。
大齐新君目视前方,当世明王擡手一抹,高阔的紫极殿大门,无穷光华汇聚在一起,成为具备伟力的光镜,映照着临淄的城门。
颜敬认得,那是城西「礼」字门。
向时参与黄河之会的队伍,便自此门出,自此门入。
城门外空空荡荡,唯有一人静立。守城的卫兵跨刀持戈,目不斜视,像是什幺都没有看到。
但紫极殿里的君臣,都看到了。
森然刀枪如同拱卫他的仪仗,那是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他绑着白色的孝带,如子祀父,是臣奉君。
他穿着一件紫衣。
并不如后来的侯服那幺尊贵,也不像天君袍那幺威严神秘。
但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缎似水洗一般,阳光下紫色璨然。
这是最早在东华阁里。
大齐天子姜述御赐的那一件……
此衣,赐予为国家浴血的壮士。
下周一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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