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相未来贺喜,今相不曾在朝。
颜敬抿了抿嘴唇,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流。
他又想到今天来上朝的路上——
一路走来,满城的雪。
家家户户都贴挽联,挂白灯笼。
所有的酒楼茶馆,笙歌之地,全都关门闭户。
而他身在北衙,明确知晓,并没有相关的朝廷令旨下发。
也就是说……
临淄万万家戴孝者,都是自愿为先君。
日光太烈,叫他的眼睛如此酸涩。颜敬不得不快走几步,踏进那雄阔的紫极殿中。
满朝文武皆旧故,使人思之如故时!
大齐上卿虞礼阳,正一品。
大齐安乐伯姒成,也算勋贵。
术院主官谓之「大术宗」,也称「院长」,今为陈姓,正二品。
工院主官谓之「大匠师」,今为王姓,从二品。
驭兽坊主官谓之「牧尚书」,也称「坊主」,今为刘姓,从二品……
唯独身材高大的内相霍燕山,换成了面目温和的丘吉;武官之首的位置,站着一位身披光明甲的昂藏武将,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楼兰公,亦即现在的不动明王……还能提醒已是新朝。
在当值黄门的宣礼声中,颜敬慢慢地走进了队列。
在皇帝到来之前,有一个拜请天子的环节。
群臣虽然不如往时多,倒也纷纷躬身,高呼「永寿」。
颜敬站在那里没有动。
用余光扫过,人群中「突兀」的并不少。
也就不显得突兀。
午时。
信香燃尽。
「吉时已到!」典礼官高声示意。
一名执鞭太监走到丹陛中间,执静鞭击地三响,高喝:「鸣——鞭——」
啪!啪!啪!
大殿肃静。偶然的窃语,也都消失。
丘吉手抱拂尘,面向大殿,用悠长而洪亮的声音唱赞:「陛——下——升——殿——」
教坊司奏响庄严的《天龙引》。
但见灿光入殿,蟠龙绕柱,恢弘壮色。
在近侍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大齐帝国的新皇帝,自龙墀走来,一步步走上至高宝座。
在这个过程里,殿中没有声音。
新皇正坐。
祂瞧来确实是明君的相貌,五官堂皇俊朗,不输先帝,比先帝少了两分威严,多了一种亲和感。
丘吉往前一步,高声宣唱:「班——齐——」
按理到这个时候,典礼官就该站出来致以正式的贺词,而后丘吉作为司礼监太监,引导群臣鞠躬行礼。
但皇帝却在这时略擡其手,止住了典礼官,笑问:「果真班齐?」
丘吉躬身道:「启禀陛下——心向国家的栋梁,已然到齐,尽都列班。」
新皇摆了摆手:「内相此言谬矣!不是不来朝会,就不心向国家。炎炎盛夏,难免困乏,起不来床,是情有可原——若非今日是朕的登基典礼,赖不得床,朕也要多睡一阵。」
丘吉敬声:「陛下圣明。」
朝议大夫宋遥十分严肃:「朝廷自有制度,新朝大典失期,诚可军法论处!以儆效尤!」
「宋大夫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朕也受教。」
新皇慢慢地道:「不过今日毕竟是朕的登基大典,主人家自己不见怪的话……倒也不必那幺较真。」
「这样,罚酒一杯!」
祂笑道:「今日当至未至者,都罚一杯酒。必要一口饮尽,不得金樽养鱼。这事儿丘吉亲自去办,要严格。」
祂在御座之上,俯视殿上诸臣,只觉茫茫各异,真乃有福众生。
「至于今日当至而至者,与朕共飨大宴!」
「你们有口福。朕往沧海取了一条真龙,佐以仙酒神花,着尚膳监炮制。朝会之后,当与天下共醉!」
颜敬清楚地听到,殿内群臣,呼吸声都为一窒。而后是轰隆的「永寿」呼声。
新皇坐在那里,很有模样地擡手按止。
顺便将典礼官手中的贺词召来,瞥了几眼:「这是谁写的?」
祂笑着说:「比叶总督的文章差远了。」
典礼官面色煞白,慌张道:「朝中名士尔奉明也。」
新皇扬了扬头,越看这篇文字越皱眉头,叹道:「恨不能见龙宫苑啊。」
虞礼阳怀袖而立,眼睛半睁不睁。他倒是挺好奇,这位青史独一份的「佛帝」,打算怎幺对叶恨水。
叶恨水的「龙宫苑」文风,「章台柳」字体,是天下一绝,常为天子作青词。当初也是他作为天子的文坛之刀,将佛教舆论斩得七零八落。可以说枯荣院覆灭之始,正是叶恨水的那一篇《泥塑佛论》。
丘吉适时道:「近海总督称病未朝。」
新皇摆了摆手:「近海事繁,莫要烦他。」
说着,祂忽然看向虞礼阳:「虞上卿文采风流,不知可有动笔的心情?」
饶是虞礼阳身为绝巅,也为这敏锐的感知所惊。他可不曾擡望一眼,只是稍稍多了一分关注……
「臣文漏词疏,难堪——」
他话说到一半,新皇就笑道:「朕观虞上卿的修行,似有几处碍难,像是走了偏路。大朝之后,咱们君臣对论,互相磋磨一下可好?」
虞礼阳略想了想,终有三分认真:「臣有一言问天子——陛下方才说『天下共饮』……您乃极乐世界之主,西方上尊,释家阿弥陀佛。佛不忌酒幺?还是说,戒律只为信众戒?」
殿中一时肃然,俱都提神。
整个紫极殿中,也只有位置超然的虞上卿可以这幺问。
他问的是酒戒,实则是问,今上是否要使天下奉佛!
「朕以为是什幺问题!」新皇笑道:「戒律只是一种修行的手段,绝不该作为规束国民的教条,我大齐自有国法,论什幺戒律!」
「至于朕,佛是一种境界,并非一种束缚。」
「至于天下,众生不必奉佛,信仰一凭自愿,朕要建立一个众生平等的国家,僧侣也只是众生之一——僧道何拘啊?」
「虞爱卿,你尽管赏花。安乐伯你尽管声色!此心安处是吾境,朕不会建立佛国,不会让佛字成为百姓的束缚,那本身是一种邪道,非佛也。」
「壮哉我大齐天子!」安乐伯鼓舞欢欣。
虞礼阳躬身而礼:「能与陛下交流修行,是臣的荣幸。」
「对了——」新皇又问丘吉:「还有谁称病?」
丘吉小心地道:「江相,易大夫,谢大夫,温大夫,李元帅,定远侯……」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皇帝却始终微笑,最后叹息一声:「此皆国柱也!他们肯称病,已是给了朕莫大的宽容!」
「陛下!」明王管东禅大步而前,声若洪钟,震得殿内都是一惊。
他手按戒刀,止不住的杀气腾腾:「那些得了病的,发了瘟的,您大人大量都可以体谅。那些一声不吭也就不来的呢?泱泱大齐,帝都朝会,不朝天子,是何居心?在其府者裂其府,在其家者裂其家,想要分裂社稷吗?」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
他半跪下来:「臣请带兵杀之!」
颜敬心下一紧。
当今新皇虽则素有仁名,可是祂是亲手弑杀了先君才登位,真要到杀人的时候,祂岂会手软?!
难道新朝第一天,便要血流成河吗?
殿中一时寂然。
连心跳声也停了。
静得只有皇帝的叹息。
祂叹道:「朕当年入囚冷宫,朝野颇受牵连,斩首者不知凡几,紫极殿上为之数空!」
「旧事伤怀,不愿重演。」
「毕竟都是我大齐栋梁,宁摧折于天雷,不可焚火为柴薪。」
「礼部有司——」祂宣道:「告诉各级官员,朕履极以后,每日必朝,明日仍然大朝。」
「愿意来分担国事的,都加俸一级。朕以天子之信,许诺既往不咎。实在不愿意,把做实事的位置让出来,不要误了百姓生计,主官让职佐官,正职让于副职……泱泱大齐,多的是人才。而朕怀万世之心,来者不拒!」
「朕当小功大赏,大功重赏,以酬天下报国者。」
又吩咐:「宋遥——给你三天时间筹备,开一科新朝恩科,大取天下贤士!朕架龙门以候天下,不信跳不出几头金鲤。」
国家定了……颜敬心道。
今日朝君者,三不足一,已是再清晰不过的民心所向。
天下缅怀先君者众!
但逝者已矣。
活着的人还要穿衣吃饭,还有一家老小,还有自己的广阔人生。
新皇几乎是一点血腥都不沾,手握至强武力,至高权柄,却厚爵厚赏,事事宽容,如此怀柔于天下。
除了那些铁了心要随先君殉国的,实在是没有一定要跟新皇作对的理由。
这毕竟也是先君的孩子,还是嫡长子,当年就长期被放在储君位置上的!大齐宗室,早就纷纷献表。姜氏内部,已承认祂替为新主。
等到新科一开,朝野都放着「天子门生」,国家上下,令行一处,哪里还有动荡可言。
可……
颜敬闭上眼睛。
也许新君新朝,也是一个光明的时代。
可是这个时代的一切基础,都是先君创造的!
天下能忘。你颜敬一个无家无势不朋不党的家伙,能够走到今天,你能忘吗?
「陛下!!!」
颜敬刚要开口,却先听得一声。
他回望过去,只见一人远远站在殿门外。
身被高高的门槛截断,只有不够宽广的半身,渐渐清晰了。
北衙都尉郑商鸣!
他何时这样瘦了?
他是匆匆赶来的,身上官服不整。或许本来不打算来,或许也犹豫了很久。他错过了吉时,或许也并没有错过。
因为他说——
「臣请辞!」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登基大典的这一天,对新君请辞。
这是再鲜明不过的态度!
不是不顺从,是反对。不是抗拒,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