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剜肉去疾
“唏律律……”
八月的关中,骄阳似火,却压不住京畿道官场上彻骨的寒意。
半个月前,太子刘烈奉皇帝旨意率领诸司官员京察京畿道的消息,开始由东向西的传播开来。
如今半个月过去,长安城东的宽阔官道上,由两千余名精干官吏与上万神武天骑组成的庞大队伍,宛如一条玄色的巨龙,缓缓抵近长安春明门。
兵甲碰撞之声、马蹄叩击石板之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令人心生畏惧。
街道两旁的百姓屏息观望,心中虽然害怕,却忍不住凑来看热闹。
春明门外,以长安留守、西国公厝本为首的八百余名官员并三千余吏员,此刻早已冠带整齐,垂手恭立。
“殿下千岁、千岁、千岁……”
当太子的车驾停稳,众人齐刷刷作揖行礼,唱喏之声山呼海啸般响起。
只是车驾的帷幔并未掀开,只有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诸公辛苦,孤舟车劳顿,今日便不与诸公相见,待明日紫宸殿朝会,再议公务……”
刘烈的声音传出,而作为东宫随身太监的张承业也笑着对厝本等人行礼作揖,随后唱声道:“启驾,入东宫。”
车驾未作片刻停留,径直穿过百官,驶入那已沉寂多年的昔日长安城中,只留下原地一众官员,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太子连面都不露,其态度之冷硬,远超他们最坏的预料。
厝本的脸色变得难看,只能压低声音对左右道:“令人去府上议事。”
“是……”
左右官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而厝本也在太子及官员们进入长安城后乘车马车,返回了自己的西国公府。
两个多时辰后,二十余名正五品以上的留守官员齐聚西国公府正堂,阳光洒入堂内,映照着一张张惶惶不安的脸,气氛十分压抑。
厝本端着茶盏细细品茶,时不时扫视众人,面对他的不开口,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道:
“国公,太子今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要在关中引起动荡?”
面对这名官员的询问,厝本手上动作顿了顿,沉吟片刻后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京察是陛下的意思,至于太子想办到什么程度,明日朝会看太子如何表态便知分晓,汝等不要自乱阵脚。”
“若是真的事不可为,大不了老老实实在图籍文册中补上便是……”
厝本话音刚落,淇国公刘英谚之子刘蒯便按捺不住,冷哼道:“某等父辈与西国公您皆是随陛下马上取天下的功臣,如今不过是隐匿了些许田亩,难道太子还能将您等叔辈往死里整不成?”
“哪怕太子不在乎,却也得考虑考虑陛下的态度,不看僧面看佛面!”
英国公之子王怀恩也附和道:“太子与某等相伴而长大的,性情温和,此番想必是走个过场,给陛下一个交代罢了。”
“如此甚好……”
“如此则最好不过了……”
众人闻言,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而身为西国公的厝本则是看着这群犹自沉浸在从龙之功旧梦里的勋贵子弟,心中虽觉不妥,但也存了一丝侥幸。
“是啊,太子毕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总该讲些情面。”
想到此处,他不免开口道:“具体如何,待明日朝会便知晓,眼下先静观其变,不要自乱阵脚,自己吓自己。”
“时候不早了,都先回去衙门当差吧,莫要走漏了风声。”
“太子刚来,某等便聚集一处,始终是不好的。”
见厝本这么说,群臣也只能起身向他告辞,而厝本则是点头令家丞将众人送出门去。
与此同时,已进驻东宫的太子刘烈,此刻则是坐在主位,目光扫视严可求、郭崇韬、赵光逢及卢质等四人。
“今日情况,四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知明日朝会,某该如何应对?”
刘烈心里自然是有盘算的,但他还是想听听四人建议,更何况只有自己时常询问,才能显示出四人的重要性,让四人感觉自己深受重用。
因此在他目光下,严可求三人尽皆沉吟,唯有郭崇韬率先开口道:
“殿下,明日朝会,您不必表态,亦不必动怒,只需明言此行乃奉旨办差,一切依《大汉律》及《考成法》行事即可。”
“不表态,便是最强的表态,让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六科按章程清丈田亩、核查图籍文书。”
“殿下手握大义名分,又有神武天骑在手,何须与他们等做口舌之争?”
“只要章程无误,证据确凿,便是陛下也无可指责,此乃阳谋,迫其自乱阵脚。”
见郭崇韬所说的与自己所想的相差不大,刘烈微微颔首,而严可求也在沉吟过后说道:
“郭公所言极是,然眼下非常之时,当用霹雳手段!”
“臣以为首恶必办,擒贼先擒王,是以殿下理应从以西国公、淇国公、英国公等三家为首的这十五家勋贵查起!”
“他们田亩最多,关系网最盘根错节,若是每个人都干干净净,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先查他们便是敲山震虎,足以让整个关中的魑魅魍魉胆寒!”
刘烈点头,同时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两位先生说的都不错,然律法为尺,分寸不可乱。”
“既然要查案,那便要查得铁证如山,让人无可挑剔。”
“每一亩隐田,每一笔亏空,都要有文书、人证、账册相互印证。”
“案卷要做得如同铁桶一般,经得起天下人审视。”
“如此,方显殿下并非意气用事,而是秉公执法,为国除蠹。”
“此案之后,《大汉律》之威严,将深入天下人心。”
刘烈在普宁县做过司户,自然知道司户的图籍文册有多繁杂,又有多少猫腻。
只有把这些猫腻都找出来,把案子办得铁证如山,洛阳那边才不会有人挑自己的理。
在刘烈这么想的时候,卢质则在气氛安静后开口道:“殿下谋略深远,然办案亦需讲究手段。”
“臣以为,眼下可令六科给事中们动起来,将查案之风声透漏给市井小民。”
“关中百姓苦贪官污吏久矣,若是将风气带动,届时关中必然街头巷议,舆情汹汹。”
“届时,关中这群贪官污吏便是想暗中串联、转移罪证,也难逃万千耳目。”
“殿下您手握大义,掌着强兵,再占了民心,何愁大事不成?”
刘烈听罢不断点头,心中犹豫尽去,不由深吸口气道:
“既是如此,明日便按如此章程操办,然京察官员大多稚嫩,还是得仰仗四位先生操持才行。”
“殿下言重了……”
四人连忙作揖自谦,而刘烈也随即令人传膳,与四人共用晚膳后才各自返回院子休息去了。
在暮鼓作响下,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似乎都收敛了不少,就连百姓都能感觉到近来十分安定。
许多百姓联想到今日浩浩荡荡的队伍,无须六科官员掀起波澜,百姓们自己便讨论了起来。
兴许是听到了许多百姓的议论声,许多心中有鬼的官吏可谓辗转难眠。
在这种煎熬中,漫漫长夜终究被晨钟破开……
“铛…铛…铛……”
晨钟余韵中,长安留守的官员也是时隔许久的再度早起上朝,分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