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内原本嗡嗡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空气瞬间凝固。
那引路的小厮犹自不觉这棚内陡然降至冰点的气氛,依旧扯尖利嗓子,高声通传:「京城花子窝的——贵客到——!」
那十几个「花子」互相交换着眼神。
棚内死寂,炭火啪作响,那灼人的热浪里却掺着冰碴子。
为首一个瘦高条汉子,脸上斜着一道蜈蚣似的紫红刀疤,他缓缓站起身,扯出个皮里阳秋的笑,拱了拱手:「这位——贵客」——」他故意把「贵客」二字咬得又重又慢,「面生得很呐?恕咱眼拙,不知是窝里哪根顶梁的柱子,哪块压秤的基石下行走的兄弟?缝着几个口袋?」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矮墩墩、壮得如同石子的汉子抱着胳膊,嗓子眼儿里挤出几声干笑,接口道:「嘿嘿,这位爷」,咱们窝里的规矩,讨饭过河,桥头对板,碗底认亲!
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他绿豆似的小眼珠死死盯着大官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既然您报的是咱花子窝的蔓儿,那劳您驾,接个切口一天不管,地不收,花子讨饭看狗脸」————下一句,您老————赏个脸?」
花子窝众人的手,已悄然无声地摸向了腰间的短刀、怀里的铁尺、腿侧的匕首————寒光在棉袄下若隐若现。
「大哥!」
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在暖棚门口炸响!
只见暖棚那厚实的毡帘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厚老茧、冻得通红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气「呼」地灌了进来,吹得炭火猛地一暗!
一个身影裹着风雪,带着一股子久经江湖的剽悍与风尘,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
来人正是洪五!
他身上只穿了件半旧的深青色棉直裰,外罩一件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老羊皮袄子。
「五爷!」「头领!」
棚内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呼。花子窝众人脸上那凶悍的戾气瞬间褪去,换上了几分惊讶和下意识的恭敬。
洪五却置若罔闻!
他径直越过众人,他紧走几步,来到大官人面前约三步处,站定。
「噗通!」
一声闷响!
洪五竟毫不犹豫,动作干净利落得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单腿屈膝,恭恭敬敬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那姿态带着江湖人最庄重的恭谨与臣服:「洪五拜见大哥!」
声音洪亮,震得整个暖棚嗡嗡作响,炭火都跟着跳跃了几下,「真真折煞洪五了!万万没想到,您老人家竟肯屈尊降贵,亲自驾临这荒郊野地!」
「嘶——!」
棚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凝固的空气!
刀疤脸和那十几个「花子」,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壳子差点掉到地上!
他们这位洪五爷,在京城花子窝,那是跺跺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平日里只有别人跪他、求他、敬他,何曾见过他如此卑微恭敬、心甘情愿地跪拜他人?
洪五微微侧过头,:「都他娘的愣着挺尸呢?!」他低喝一声,「还不快给老子爬起来,拜见大哥!这位,便是我洪五时常挂在嘴边,在京城对我有再造大恩、与我花子窝渊源极深的大哥!」
「哎呦我的娘!」
那刀疤脸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的阴鸷狠戾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惶与谄媚,他手忙脚乱地跟着「噗通」跪倒,额头差点磕在地面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哥!该死!该死!」
其余人如梦初醒,稀里哗啦如同被砍倒的麦子,跪了一地,脑袋恨不得埋进裤裆里,声音带着颤抖,齐声高喊:「拜见大哥——!」
大官人脸上,这才缓缓绽开一个春风般和煦温润的笑意。他上前一步,虚扶在洪五的肘弯处:「洪五兄弟,自家手足,何须行此大礼?都快起来,天寒地冻的,莫要伤了膝盖。你来得正好!」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官人朗声一笑,那笑声在暖棚里滚过,带着几分真切的意外,更透着股深不可测的意味,「万万没想到,在这风雪交加的穷乡僻壤,竟能与兄弟你撞个正着!」
洪五顺势起身,脸上堆满了激动:「大哥说的是!这荒郊野地,棚陋炭浊,让大哥屈尊降贵,实在是折煞小弟了!」
他目光一转,扫过暖棚里那些刚爬起来的手下,声音不高:「都瞎了眼、木了桩不成?!还不快请大哥带来的诸位兄弟进来暖和暖和身子骨!上好的热茶、滚烫的烧酒,紧着伺候!」
棚内花子们如同得了圣旨,忙不迭地应「是」,手脚麻利地招呼大官人身后那群精悍的护卫家丁。
暖棚内瞬间一派其乐融融。
大官人轻轻拍了拍洪五那厚实如铁的肩膀,:
你我兄弟,许久未见,这庄外风雪虽大,倒也别有一番清冽景致————不如,陪为兄出去透透气,也好————叙叙别情?」
洪五何等伶俐剔透的人物,脸上那份激动与恭敬瞬间凝练,腰杆挺得如同标枪,沉声应道:「是!大哥!」
说罢,他微微侧身,手臂划出一个极其恭谨弧度,身子也恰到好处地让开半步。
大官人不再多言,重新裹紧了那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斗篷,当先一步,伸手掀开那厚重的毡帘。
「呼——!」
一股裹挟着冰粒的白毛风如同饿狼般扑了进来,与棚内的热气猛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