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哟,金莲姑娘擡举了,擡举了…既然府上想听,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擡脚就要往那戏台子方向挪!
「姑妈站住!」李桂姐一声厉喝,如同炸雷!
「你是贵客,除了老爷和大娘谁也使唤不动你!」她那张原本娇俏的脸蛋,此刻气得煞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小手死死攥住李娇儿的手腕子,不让她去。
自己请来的亲戚却在台上唱曲儿逗大家开心,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李桂姐拔高了声儿,带着三分笑,七分冷,脆生生地喊道:「哟!金莲儿莫急,不是妹妹拦你听曲。」
「只是方才碰见你娘潘姥姥了,她老人家自己不肯给轿夫擡轿子零碎,还唤着平安那小厮巴巴儿地去寻大娘讨要呢!」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瞥见金莲的脸色瞬间变了,才慢悠悠地续道:「啧啧,金莲儿你说,这事儿闹的……如今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母亲来贺喜,是连几个铜板的轿子钱都得问主家伸手讨的?」
「这是来贺老爷升官呢,还是来要饭打秋风呢?大娘这会子正忙着待客,也不知是给还是不给呢!妹妹我好心,先给姐姐你通个气儿!」
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根根扎进潘金莲的心窝肺管子!
她只觉得一股子血「嗡」地冲上头顶,羞愧的想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这老不死的,自己好心好意来请她,竟在如此体面的日子,当着阖府下人的面,做出这等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事来!
还偏偏被这李桂姐撞见,当众嚷了出来!
潘金莲恨不得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冲过去撕烂她娘的嘴。
这叫自己以后如何见人?如何面对这西门府上下。
她僵在原地,那精心打扮出的高傲姿态,瞬间碎成了齑粉,只剩下被当众剥了脸皮和衣服一般的狼狈。
潘金莲被李桂姐那番话臊得脸上如同火烧,又似被人当众剥了皮!
她只觉得满院子的人似乎都在戳她脊梁骨,笑她那上不得台盘的老娘!这股子邪火混着对母亲积年的怨毒,「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她再顾不上和李桂姐撕扯,也顾不得什幺体面姿态,提起那裙摆,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直冲内院角门奔去!
果然,远远就瞧见小厮平安手中正拿着零碎钱出来。
「平安!」潘金莲一声断喝,吓得平安一哆嗦!
她几步抢到跟前,劈手一把捉住平安的胳膊:「你去还给大娘!!」
平安被她那要吃人的模样骇住,屁也不敢放一个,缩着脖子溜了。
潘金莲转身跑到角门外,她那亲娘潘姥姥,正缩着脖子,搓着手,一脸局促地站在一顶半旧的青布小轿旁边,眼巴巴地往里瞅!
金莲儿只觉得一股子气血直冲脑门,什幺母女情分、体面规矩,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噔噔噔」冲出角门,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子,冲到潘姥姥跟前,唾沫星子几乎喷了潘姥姥满脸:
「你究竟想要我活不活?」
潘金莲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更带着冲天的怨毒,
「你老人家不想掏那几文轿子钱,天塌了不成?你但凡打发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潘金莲也立时给你把脚力钱结得干干净净!为何要扯着嗓子喊小厮,满世界嚷嚷着去找大娘讨要?」
「你是生怕全清河县的人不知道,你潘姥姥来西门府打秋风,连个轿子钱都舍不得出,要主家替你垫上才痛快?你是嫌你闺女的脸皮太厚实,非要在上头戳几个窟窿你才能出口气是吗?」
她越说越恨,越说越悲,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怨恨、羞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九岁!才九岁!你就为了几两雪花银,心一横,眼一闭,把我卖了王招宣府上!」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腌臜事,金莲儿浑身都发起抖来,眼泪往下淌:「如今我好不容易!才从那火坑里爬出来,才得了老爷几分宠爱,才有了今日这点子体面!」
「我想着你是我亲娘,接你来瞧瞧,让你看看你闺女如今也穿金戴银,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让你也……也替我高兴高兴!可你呢?!你干的这叫什幺事?!你是存心来拆我的台!存心来撕我的脸!存心让我在这府里,在这清河县,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潘金莲指着那顶青布小轿,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你那狗窝去!这轿子钱,西门府上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你!你自己带来的轿子,你自己想法子打发!」
「从今往后,你也休要再踏进这西门府半步!我潘金莲……就当没你这个娘!」
金莲她说完,猛地一甩袖子,像甩掉什幺肮脏至极的东西,看也不再看潘姥姥那瞬间变得灰败绝望的老脸一眼,扭身冲回角门。
潘金莲那番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潘姥姥砸懵了!
她原以为女儿如今富贵,自己巴巴地带着心意上门,总能得几分好脸色,谁承想竟招来这般兜头盖脸的羞辱!
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唰啦啦」滚了下来,冲开了脸上沟壑里的尘土。
她佝偻着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嘶哑地对着角门哭喊起来:
「我的儿啊……你……你骂得对!娘是卖了你!」
她猛地擡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可你那个短命的爹在的时候!他起早贪黑,给人扛活,赚的那几个铜板,哪一文不是紧着你花用?给你扯花布做新衣裳,给你买街口的糖人儿!
「他死了!撇下咱们娘俩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我一个寡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给人浆洗缝补,还能有什幺活路?」
潘姥姥哭得浑身瘫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猛地想起什幺,踉跄着扑向墙角一个半旧的、盖着蓝花粗布的竹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