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五猛地擡起头,浑浊的眼珠里骤然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声音都劈了叉:「活!大官人!能活!谁……谁个王八羔子才想死!求大官人赏条活路!小的……小的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答大官人!」
西门庆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却无甚波澜,只淡淡道:「想活?也简单。替爷去办一桩事体。」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洪五眼底深处:「爷也不瞒你,这事……有性命之忧,九死一生。」
洪五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血色再次褪尽。
西门庆不紧不慢地续道,声音带着许诺:
「不过嘛……爷给你个定心丸。事成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爷保你老娘、婆娘、还有那个洪六崽子——自有热汤热饭,冻饿不着。爷再额外开恩,赏她们城里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儿,再买上两个手脚麻利的粗使丫头伺候着。你那洪六崽子,到了年纪,想习文,爷送他进学;想练武,爷给他寻个正经师父。如何?」
洪五听得这番话,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又似久旱逢了甘霖!
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交织,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砰砰砰又磕了几个响头,额角都渗出血丝混着灰土:
「当……当真?!大人金口玉言,此言当真?!小的……小的……」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说完后又顿了顿,自己告诉自己说道:「是了,大人是什幺身份?用得着诓骗我一个泥腿子花子头?许我的这点东西,于大人而言,不过是指头缝里漏点沙子,动动小指头的事儿罢了。」
洪五如同吃了颗定心丸,那点残存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对大官人权势的敬畏。
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眼中射出决绝光芒,拍着胸脯道:「大人吩咐!刀山火海,油锅地狱,只要大官人一声令下,我洪五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娘生爹养的!但凭大官人差遣,小的万死不辞!」
西门大官人略一点头,喉间「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砸在人心上:
「听真了。此去东北上,入济州地面,那郓城县左近,有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水洼子,唤作梁山泊的便是!」
他舌尖儿特意在那「梁山泊」三字上重重一滚,手指头虚虚一点,仿佛隔空戳向那个日后搅得官府焦头烂额的险恶去处。
「那梁山泊,端的是个龙潭虎穴!八百里烟波浩渺,芦花荡、金沙嘴皆是咽喉要道。那山寨,就扎在宛子城、鸭嘴滩顶上。」
「四面水泊环绕,端的是个铁桶也似、插翅难飞,专藏龙蛇的所在。」
他眼皮微擡,觑着洪五,「你带上『花子窝』那几个泼皮破落户也好,自家单枪匹马也罢。本官要你做的,就是去『投奔』那梁山泊,把身子给我『埋』进去!」
大官人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慢悠悠道:「管它此时坐头把交椅不拘是谁,你须得用心『经营』,在那梁山泊里扎下根,混出个响亮名头来。给本官老老实实『猫』着!无有我的亲笔手谕,敢擅动一根指头——」
他话未说尽,只拿眼乜斜着洪五,「可都记下了?」
洪五听罢,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乱撞,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慌忙把那颗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登时见了红印子,声音却斩钉截铁:
「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小人洪五便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万一!大人的钧旨,小人已刻在心尖儿上!此番去到那八百里水泊梁山,定当豁出性命,钻营入伙,伏低做小,只等大人一声号令!但有半点差池闪失,大人只管将小人这身贱骨头碾作齑粉,扬了喂狗!」
西门庆见他应答得这般爽利干脆,喉咙里「唔」了一声,神色稍缓,那话里便带了几分恩威并施的暖意:
「嗯。还算明白。你那老娘、浑家,还有你那孩子洪六,本官自会差遣妥当人儿,送到一处安稳地方,让你临行前见上一面。你好生安抚后即刻动身,休得误了本官的大事!」
洪五闻听此言,心头那块悬着的千斤巨石才算「噗通」一声落了地,感激涕零与骨肉分离的酸楚搅作一团。
他猛地抱拳当胸,行了个江湖气的粗礼,腰板儿也硬气了几分沉声道:「小人……小人磕头谢大人再造之恩!定当安抚好家小,绝不敢误了大人的大事!」
此刻西门府上,已是忙成一团。
早上飘的雪籽兜兜转转风儿一顺,便化成了鹅毛大雪。
不到几个时辰,庭院里积了寸余深,四下里一片刺眼的白,反衬得西门府各处廊下悬挂的羊角明灯越发昏黄温暖。
月娘端坐暖阁炕上,地炕烧得温润,银霜炭在铜盆里无声燃着,紫貂卧兔儿暖额下,她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似的凝重。
明儿这桌酒,是自己老爷新官上任、扎进清河县官场头一份的「投名状」,席上皆是跺跺脚清河县颤三颤的人物,更有那几位从宫里退下来荣养的老内相——这些人物,眼皮子底下揉不得半点沙子,心思比外头结冰的池塘还深。
小玉、金莲儿、李桂姐、香菱屏息侍立。
「都打起精神来!」月娘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明儿只一桌,八位贵客,却比往日十桌百桌更要紧百倍!一丝一毫错不得,一丝一毫慢待不得!」
「小玉,」她目光如电扫过,「厅上紫檀大圆桌,猩猩毡毯子铺厚些,四个赤金脚炉烧旺银骨炭,桌子正中央,把那架『岁寒三友』的紫檀木嵌螺钿炕屏摆上,既雅致又挡风。」
「老爷新得的那套『内造』样式的錾花赤金酒器、温酒壶并那套青秘色瓷茶具,你亲自用滚水烫过三遍,软绸擦干,一丝水渍指纹不许留!玛瑙碗只用来盛冰湃的醒酒『玉露』,金华酒用金壶温着。记着,伺候的丫头,指甲缝里都得给我抠干净!」
小玉心头一凛:「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定叫那桌面儿、家伙事儿,亮堂得能照见人影儿,干净得能当镜子使!」
月娘转向金莲儿,眼神里带着警告:「金莲儿,茶酒由你负责,指挥好丫鬟也是顶顶要紧的关口!那几位老内相,舌头刁钻,在宫里什幺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