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笑容可掬,声音透着十二分热络:「夏大人!恕罪恕罪!得蒙朝廷擡举,在大人麾下做个副手,下官本该去青州拜谒,聆听教诲。奈何这初来乍到,万想不到大人来了清河!万望大人海涵则个!」
夏龙溪也慌忙还礼,脸上那松囊囊的肉堆起笑纹,眼睛却眯缝着声音洪亮,透着「真诚」:
「西门大人!这是哪里话!大人新晋高升,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衙门里千头万绪,自然要费心料理。」
「你我同在提刑衙门当差,协力办事,便是通家兄弟一般,何须如此见外?日后朝夕相见的日子长着呢,何必拘这虚礼!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两人高下落座,小吏献上热茶。西门庆端起茶盏,轻轻吹拂茶沫。
大官人放下茶盏,眼角含笑,话锋一转:「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这点微末前程,全赖上头恩典提携,侥幸得了这个缺儿。」
「论起根基、论起资历,比起大人这等出身、一步一个脚印熬上来的真材实料,下官这点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日后衙门里大小事务,还全仰仗大人指点迷津,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夏龙溪也放下茶盏摆了摆手:「西门老弟过谦了!过谦了!蔡太师何等人物,他慧眼识珠,岂是等闲?贤弟能入得太师法眼,必有过人之能!」
「本官痴长些年岁,不过是多吃了几年官盐,虚度了光阴罢了。如今西门大人一来,如蛟龙入海,这提刑衙门,气象自当不同!往后啊,是老朽要沾贤弟的光,跟着贤弟学些新章程、新手段才是!贤弟在清河县翻云覆雨的手段,老朽可是如雷贯耳啊!」
大官人眉头一挑,这夏大人话里话里点明了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官,又把「翻云覆雨」四字,说得意味深长,这可是在点自己呢。
他笑容不变,呷了口茶:「大人取笑了。下官那点小打小闹,不过是仗着乡里乡亲帮衬,在清河县混口饭吃罢了。哪比得大人,执掌一路刑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什幺样的魑魅魍魉能逃过大人的法眼?」
「日后下官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大人看在同僚之谊,多多包涵,及时棒喝,下官感激不尽!」
夏龙溪心里「啧」了一声:果然不是善茬!这西门大官人,一介白身就把清河县搅得底朝天,待人接物说话滴水不漏,哪像个初入官场的雏儿?分明是和自家一样在油锅里滚了八百遍的老油条!
自己刚敲打了一下,他立马就顺杆子爬上来,把球又踢了回来,滑不留手。
夏龙溪哈哈一笑,伸手虚点,更热络一步:「西门老弟这张嘴啊,真真是抹了蜜一般!你我同心,其利断金!什幺棒喝不棒喝的,忒见外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西门老弟初掌提刑印信,这衙门里水深,各路神仙、小鬼,盘根错节。有些规矩……你怕是初来,恐一时摸不着头脑。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问老哥,切莫因小失大,让些不开眼的腌臜货钻了空子,反倒坏了贤弟的清誉前程!」
大官人一听门清,这听起来说是提醒自己注意,可真正意思图穷匕见,点到了当官最核心的利益。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如果有下头的孝敬和案件利益的分配,你别擅自做主,要来问我。
大官人岂会在乎这点提刑上的蝇头小利而得罪上司,立刻会意,笑容更深,眼中精光一闪:「大人金玉良言,句句都是为下官着想!下官感激涕零!」
「这衙门里的『规矩』,下官确实懵懂。若非大人提点,险些误事!大人放心,下官虽愚钝,却也深知『饮水思源』的道理。」
「这提刑衙门里上下下,谁不仰仗大人的恩威?该有的『情谊』,下官心里有数!这『暖老温贫』的章程,还是要和大人多多学才是!
夏龙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哈哈哈!好!好一个『情谊』!好一个『暖老温贫』的章程!」
「贤弟果然是明白人!深谙其中三昧!」
「通——透!!!!」
「老哥我就喜欢和明白人打交道!来来来,喝茶!这雪天寒地,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日后你我兄弟携手,这山东提刑所,定能更上一层楼!贤弟的前程,更是鹏程万里,不可限量啊!」
大官人赶忙举起茶盏:「大人过誉了!他日大人位列台阁,还望提携下官一二!」
两人你来我往,话里藏着机锋,面上却堆着十二分的亲热,暖阁里的气氛竟越发显得「和睦」起来。茶盏放下,余温尚在。
夏龙溪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眼皮微撩,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西门贤弟,听闻昨夜……贤弟雷厉风行,带人扫了那通吃坊的场子?连陈公公和王押司都……请了回来?」
西门庆闻言,立刻起身,躬身一礼,脸上却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郑重」:「正要禀告大人知晓!」话音未落,他陡然提高声调,朝外喝道:「来呀!」
帘外候着的玳安,应声如雷,带着两个健壮小厮,吭哧吭哧擡进来一口沉甸甸的朱漆大箱!箱子落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玳安手脚麻利地掀开箱盖——
嚯!
一箱子白灿灿、亮晃晃的银子!整整齐齐码放着,如同刚出笼屉的银馒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映得整个暖阁都亮堂了几分!
那银子特有的、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几乎要刺破人的眼珠子!
西门庆面带恭敬,双手捧上一份卷宗,递到夏龙溪面前:
「大人明鉴,这便是昨夜查封通吃坊所得的赌资赃银,俱已在此。相关文书,下官也已命人连夜整理造册,请大人过目、查验!」
「哦?」夏龙溪被那满箱银光映得眼前微眩,心神略震,定睛片刻,目光才重又落在那份卷宗之上。
只见那卷宗擡头,赫然写着:「查封通吃坊赌资赃银案录」。夏龙溪飞快地扫过一行行记录,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最关键的一行字上:
「……计得赌资赃银___两整。」
那「计得」二字后面,本该填写具体数目的地方,竟是老大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