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便是那来保,虽无正经衙门职司名分,却也硬生生裹上了一套校尉服色!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腰带勒得紧绷绷。
后头跟着是大队拿着彩旗的西门府上小厮家丁。
一路行来,真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谁能想到!
这昔日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破落户财主!仗着几手拳棒、使些银钱结交官府、包揽词讼,在清河县横行霸道,人送外号「白身阎罗王」!
可今日,这活阎罗竟真个披上了阎罗王的官袍!
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掌管一省刑名的大位,成了百姓口中叩拜的「青天大老爷」!
那徐掌柜和傅帐房,带着绸缎庄、生药铺的一干伙计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仿佛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的笑容,恨不能敲锣打鼓宣告天下:瞧!这就是我们东家!
大官人端坐马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那无数道目光——有惊惧如见虎狼的,有艳羡得眼珠发红的,有谄媚得恨不能跪舔靴底的,更有那复杂难言、敬畏中藏着往日积怨的。
不断有民众「扑通」跪倒在尘埃里说着能把死人夸活的奉承话;
也有那自命清高的,躲在人后撇嘴冷笑,眼里满是鄙夷,却又不敢真个出声。
此刻,那的锣鼓声、鞭炮声、喧嚣声、并着奉承声,都成了为西门大官人登台掌权的华彩乐章!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踏碎了一地的红屑,也踏碎了清河县旧日的秩序。
那清河县提刑衙门不远处的县衙门前。
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知县李达天,领着县丞、主簿、典史并三班六房一应佐贰杂职,乌压压一片,按品级袍服,早早鹄立在石狮子旁迎候。
那李县尊,七品鹌鹑补子的青袍穿在身上,此刻竟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他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眼角皱纹都挤成了菊花瓣儿,可那眼底深处,却藏不住的震惊。
父母官县尊如此,更别说其他官吏。
待西门庆那雪练似的高头大马行至近前,李知县慌忙抢上几步,深深一揖到地,口中唱喏:「卑职清河县知县李达天,率阖县僚属,恭迎西门大人履新!实乃我清河百姓之福,朝廷得人之庆!可喜!可贺!」
身后一众官员,无论大小,如同得了号令,齐刷刷躬身作揖,山呼海啸般附和:「恭迎大人!」「贺喜西门大人高升!」
一时间,西门大人的称呼此起彼伏,盖过了方才街市的喧嚣。
西门庆端坐马上,受了这全礼,这才慢悠悠翻身下马,动双手虚扶李知县:「李县尊,列位同僚,何须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又笑着说道:「本官不过侥幸,蒙圣恩擡举,忝居此位。日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李知县忙不迭道:「西门大人言重了!卑职等能时常在西门大人门下效力,聆听教诲,实乃三生有幸!定当竭尽驽钝,唯西门大人马首是瞻!」
后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什幺「大人英明」、「大人指教」、「唯命是从」之类,谀词潮涌。
大官人大手一挥,豪爽道:「好!今日本官初到提刑衙署,诸事待理,就不多留列位了。待安顿下来,自当备下薄酌,具帖奉请列位同僚过府一叙,权当谢过今日相迎之情,也便日后亲近!」
此言一出,李知县带头,一众官员立刻躬身应诺,声音比刚才更响更齐:「大人厚爱,卑职等敢不从命!」「静候大人钧帖!」「下官(卑职)一定早早恭候!」
西门庆含笑点头,不再多言,由玳安、来保左右簇拥着,昂首挺胸,迈步便踏进了那挂着「山东提刑所清河衙署」崭新牌匾的衙门。
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大门甫一关上,门外刚才还堆满笑容、躬身如虾的大小官员们,如同被抽了筋,那谄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继而化作一片愁云惨雾。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交流着同样的焦虑。
李知县脸上的菊花纹路变成了苦瓜褶,他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低声叹道:「诸位,可知道西门大人喜好什幺?」。
旁边的钱县丞凑过来,搓着手,愁眉苦脸:「女人他老人家倒是喜欢,可他家中妇人绝色无双,到哪里能找到他入眼的。」
王主簿也苦着脸插话:「金银珠宝?我等家资加起来还没有那大人多,绫罗绸缎最后还不是去大人家的铺面上买..」
他声音越说越低。
众人心里都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从前都是着西门大官人给他们送礼,现如今掉转过来,把清河县这群「小鬼」们愁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家底翻个遍,只求能在这位披了官袍的「阎王爷」座下,买得一时安稳!
清河县提刑衙门内。
书吏垂手侍立一旁,捧过几件要紧物事,唱喏般一件件交割清楚:「大人,此乃提刑所印信,铜铸狮钮,重三十斤,非紧要文书,轻易不可轻动。」
西门大官人伸手接过,那铜印沉甸甸压手,寒气直透掌心,仿佛握住了生杀予夺的玄机。
他略一端详,郑重置于案头朱漆印匣之内。
「此是刑狱囚册,山东在押、待审、已决人犯名目,俱在此中,请大人过目。」
厚厚一摞册籍置于案上,纸页沉黄,墨迹森然,压得紫檀木案微响。
大官人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墨字如蚁,密密麻麻,皆是姓名、罪状。
「还有,」书吏又呈上一迭文书,「此系提刑所历年积案卷宗,刑名、钱粮、词讼,皆录其中。另有勘合火牌、廪给凭证若干,请大人点验收讫。」
交割已毕,书吏觑着西门庆脸色,陪笑道:「不知大人是打算亲赴青州提刑司本所坐堂理事呢?还是就在咱们清河坐镇,只委派手下判官、推官、提干这些职官去往来奔走,小的们也好预备?
大官人轻松地摆摆手,脸上浮起一团和气,笑道:「青州虽好,终是客地。本官最是乡土情深,离不得这清河地面。那些日常琐碎公事、寻常案件,交给司里的幕职官、吏员去办便是了。本官嘛,图个清闲自在,就在这清河理事,倒也便宜。」
书吏忙不迭低头,谄笑道:「大官人高见!夏大人也是如此之说!这清河地处青州与东京咽喉,往来京城和青州水路陆路皆通,两边路程也差不多。」
「若真有那等非得大官人亲自定夺的紧要大事,往来传递消息、甚至亲自跑一趟,也不过是擡擡脚的事儿!大官人坐镇清河,运筹帷幄,真真是思虑周全,两全其美!」
他口中的「夏大人」,正是大官人的顶头上司,山东提刑所正掌刑千户——夏延龄,表字龙溪。
正说话间,忽听得仪门外一阵喧哗,蹄声骤响,由远及近!
一个小吏连滚带爬抢进堂来,气都喘不匀,尖着嗓子报导:「报——!夏……夏大人!从青州……青州提刑所,星夜兼程……赶……赶来了!此刻……此刻已到门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