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惊骇、难以置信、被冒犯的震怒、以及……一种被未知强力狠狠攫住的、近乎失魂的、无法抗拒的探究欲!
他脸上惯有的从容、玩味、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竟似忘记了呼吸,只有胸口在龙袍下剧烈地起伏。
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细微的骨骼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殿!唯有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如同敲在众人心头的丧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官家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重新坐直了身体。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在左侧美人的立体光影与右侧太湖石的冰冷质感间反复逡巡。
他伸出右手,那曾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修长手指,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先是凌空悬停在美人那被光影塑造得异常饱满、仿佛能感受到体温的脸颊上方……
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猛地移开,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转而指向右侧太湖石那被墨线深刻勾勒、棱角分明、仿佛能割伤手指的尖锐棱角!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全然失了平日的清越圆润:
“这……”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非线……非墨……非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渐渐被一种更深邃、更灼热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所取代:
“是光!”“是影!”“是阴阳!”“是……是‘物’本身!”
他如同着魔般,手指凌空快速地点向画面,挪向女子,又迅速移开到太湖石:“看这顽石!嶙峋!冷硬!棱角处!”
指尖划过石头的尖锐转折:“墨线如刀,劈出寒光!孔窍深处!”
指向幽暗的洞穴,“线网如渊,吞噬一切!这哪里是‘瘦、皱、漏、透’的意趣?去气韵!去留白!去一切虚妄的意境与心象!”
“唯剩这光影铸就的‘真’!这‘真’,冷酷如刀,直刺肺腑!这……这已非‘六法’所能框囿!此乃……”他猛地一顿,搜肠刮肚,最终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词:
“此乃——穷究光影明暗、物象肌理之理,以达形神逼肖之极!近乎……道矣!”
然而,下一刻,官家那带着一丝赞赏的叹息骤然转冷,如同暖阳瞬间被寒冰覆盖。他断然喝道:
“然!”
一字斩钉截铁。“此技虽奇,此理虽深,此‘真’虽触目惊心……”
他的声调拔高冷笑道:“却失其魂!丧其韵!沦为匠气之囚徒!”
“看这太湖石!棱角可割手,孔窍可纳风,坚硬冰冷,仿佛触之生寒!然其中‘透’之空灵何在?‘漏’之通脱何在?‘瘦’之清癯风骨何在?‘皱’之岁月沧桑何在?”
他越说越疾,眼中那最初的震撼与探究,已彻底化为深刻的不屑与惋惜:
“再看这美人图.”
话音未落,官家却猛地一滞。
他死死盯住那幅美人图,魂魄仿佛被那冷酷的光影与妖异的真实感攫住。
张大嘴巴,脸上血色尽褪,薄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细线。
那双惯于洞穿天下奇珍、笔墨玄微的眸子,此刻竟空洞地凝固在画上——瞳孔深处惊涛未平,却又陷入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失魂的呆滞。
御座上,那掌控九鼎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余一具心神剧震的凡人躯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灯爆裂的轻响,如同惊雷。
所有大臣差异的看着这陡然神变的官家。
终于。
官家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说话,没有评价,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只是极其轻微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右手,在空中虚虚地挥了一下。
侍立在御座旁的大珰梁师成,如同官家肚里的蛔虫,立刻捕捉到了这细微如尘埃的指令。
他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死寂:
“诸位相公、博士……”
梁师成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官家圣意:今日遴选,余者皆不足论矣。唯此‘只此青绿’江山图,与这幅……‘光影人石图’……乃国之瑰宝,一时瑜亮。”
“官家言道:在座诸公,皆为当世丹青圣手,胸藏丘壑,眼力非凡。这‘状元’之名,落谁家……就请诸位,秉公论断,畅所欲言吧。”
这“秉公论断,畅所欲言”八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殿内气氛,骤然凝若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