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百般准备,就在一朝
史大人拿眼梢略扫了扫瘌头三那伙人里一个魁梧汉子,漫不经心问道:“那汉子是谁?”
瘌头三慌忙矮下半截身子,脸上堆的笑能刮下二两蜜来:“回义父的话,那是事主雇来临时交割、护送谢银的脚力兼护卫。”
史大人目光在武松身上略顿了顿。这汉子立在那里,便似半截铁塔生根,气度沉凝,倒让史大人不由得多睃了两眼,微微颔首:“唔,生得一副好筋骨,手脚想是不弱。”
瘌头三脸上那笑纹立时又深了几道,腰弯得越发低了,谄声道:
“义父好眼力!真真儿是火眼金睛!不过嘛……嘿嘿,再能蹦跶的蚂蚱,在您老人家跟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那点子微末道行,萤火虫屁股似的亮光,怎敢跟您这当空皓月争辉?给义父您提鞋带儿都嫌他手指头粗笨哩!”
史大人听了,嘴角便勾出一丝矜持的得意,那骨子里透出的傲气便再也藏掖不住,哼了一声:
“那是自然。休说旁的,连根正经马枪都无,拿什么跟我较量?”他目光斜睨过自己身后雁翅排开的数十骑保甲亲兵,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睥睨四方的狂劲儿,“这普天之下,能在马背上胜过我史某人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话音未落,史大人再不理会瘌头三一干人等,猛地一勒缰绳。
胯下那匹泼墨也似的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史大人趁势一带马头,双腿狠狠一磕马腹,舌绽春雷:“走!”
“喏!”数十名顶盔掼甲的保甲精锐齐声应喏,动作如一人般齐整。但见他们控缰提气,几十匹战马齐齐昂首,杂沓的蹄声瞬间收束,化作一阵低沉滚动的闷雷。
队伍眨眼间展开,排成一个锋锐无匹的楔形大阵——史大人便是那寒光闪闪的锥尖儿,左右两名恰似箭镞两翼,身后层层铁骑,左右分明,间距精准得如同匠人用墨线弹过。
马头攒动,竟似排成一条笔直的线,铁蹄翻飞,卷起一条贴地疾走的黄龙也似的烟尘,裹挟着森冷的杀伐之气向前突进。
日头照在马枪尖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一股子严整的军威,劈面压来!
再看瘌头三手下那几十号泼皮无赖,虽也骑着马,却早乱成了一锅滚粥。
有那慌忙踢打马腹想往前凑的,有那还在原地拨转马头找不着北的,马速快慢不一,互相挤撞推搡,队伍顷刻间便拉成了一条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长虫,甚而断成了几截儿。
马蹄声噼里啪啦如同爆豆,溅起的尘土也是污浊散乱。这一伙儿,活似被狂风扯碎的枯叶败草,狼狈不堪地缀在那条气势如虹的“黄龙”屁股后头,越发衬得史大人那一彪人马,端的是锐不可当,气焰熏天!
瘌头三眼巴巴瞅着史大人那刀切斧剁般齐整的骑队绝尘而去,眼中一丝复杂之色飞快闪过,旋即又被那谄笑堆满,对着远去的烟尘连连打躬作揖提鞍跟上。
武松骑在一匹不起眼的杂色骟马背上,身形随着马步起伏,却稳如泰山磐石。
他面上木雕泥塑也似,不见喜怒,唯有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似有似无地锁定了前方那支卷尘疾走的保甲骑队,尤其在那森森然指向天空的一杆杆马枪尖上,略略停顿了一瞬。
宽厚的手掌,已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那柄朴刀鞘柄上,五指微拢,手背上青筋隐隐坟起,透着一股子沉凝如山、却又蓄势待发的力道。
且说这边疾奔追着来保商队而来,那厢在来保商队前头不远的一片山林子里。
山风掠过林梢,吹得二人衣袂猎猎作响。并肩而立的西门大官人与贺大人,这一富一贵,一武一文,装束气象却是截然不同。
西门大官人今日为这桩要紧事体,特意换上了一身顶顶体面又便于骑乘的行头。
头上戴一顶金顶玄色细毡暖帽,帽檐压得略低。
内里衬了两层细密的锁子软甲聊作防备,故而人看起来臃肿不少。
身上穿一件沉香色织金缎面的紧身箭袖袍,这料子乃是苏杭上等的货色,金线在秋阳下隐隐流动,华贵非常。袍子外罩一件油鹅黄绸里、玄狐皮出锋的比甲,那玄狐皮毛根根油亮,风一吹便如水波般起伏,端的是价值千金。
看得旁边得贺大人一阵眼热,时不时得眼风刮过。
贺大人虽未着全副披挂,却也内穿深青色窄袖战袄,外罩一件代表其千户身份的青漆细鳞铁甲。
这铁甲由寸许见方的精铁甲片用熟牛皮绳密匝匝编缀而成,前胸后背嵌着锃亮的护心镜,双肩有兽头吞肩,甲裙分作数迭护住腰胯。
甲片表面特意用青漆涂抹以防锈,此刻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冷硬幽暗的光泽。
腰间束一条宽厚的牛皮鞓带,带上镶着熟铜云头饰件,左边挂一柄三尺余长的制式佩刀,刀鞘是黑鲨鱼皮镶黄铜箍,右边悬着一个皮质箭囊,插着数支令箭。
下身是深灰色布战裤,打着行缠,足蹬一双牛皮制内衬毛毡的军靴。
他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腰间,拇指按在刀柄护手上,身形挺拔如松,那身铁甲虽不似重甲般臃肿,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凛然煞气与官家威仪透体而出。
俩人脚下是深秋时节半枯的阔叶林子,黄叶纷披,层层迭迭,遮得甚是严实。
脚下不远处的缓坡密林中,影影绰绰藏着百余名清河卫所骑兵。这些骑兵显然经过老行伍的精心布置:战马口衔枚,蹄下裹了厚麻布,分散隐蔽在粗大的榆树、槐树之后。
和那团练保甲骑民兵不同,这些兵爷们身上披挂的乃是正经官军的行头。
身上内里是厚实的土黄或褐色战袄,外罩一层熟牛皮攒成的“皮甲”。
这皮甲非是整块,乃是用尺许见方、浸油鞣制得硬邦邦的熟牛皮块子,用牛筋绳密密地缀连成甲身、披膊、甲裙。
为着埋伏,皮甲面上都仔细涂抹了黄泥浆子,遮掩了皮子本身的油光,混在枯草败叶里,真个是土里刨出来一般。
头上多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有些讲究的军头儿或是贺大人的亲随,头上则扣着“凤翅兜鍪”,盔下衬着软巾,也俱都沾了泥灰。
没盔的,就用布巾紧紧裹了头,压住鬓角。
腰间牛皮带煞得死紧,左边悬一口尺半长的“手刀”,这刀身阔而直,刀尖斜削,最是劈砍利落。
右边挂一个箭袋,里头插着十几支尾羽修剪齐整的雕翎箭。
手里长家伙靠树戳着的,是一水儿的白蜡杆“马枪”,枪头尺余长,三棱透甲锥或是柳叶形,开有血槽,寒光在叶隙间偶尔一闪,立时又被主人按下。
短家伙便是那“骑弓”,弓臂是桑柘木或复合角材所制,弓弦紧绷,此刻正半张着,箭已虚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