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的心呐,便似那秤砣落井,咕咚咕咚直往下坠。这等阵仗,必有大事!
“问不得!”月娘牙关暗咬,心里头对自家发狠,指尖那串佛珠捻得飞快,咔咔作响。她将这疑团死死摁回腔子里,恰似将一块千斤的太湖石,“扑通”一声闷响,直投入那不见底的深潭。
她是当家主母的体面,行止坐卧须得端正,本分更要守得牢靠。
官人既不肯吐口儿,自有他不便言说的干系。她能做的,便是将这偌大的西门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稳得如同那定海的神珍铁。
当下强按下心头那阵突突乱跳,唤过贴身丫头小玉,声气儿却刻意放得四平八稳:
“去,叫厨下孙雪娥拣几样清爽可口的送书房。卤鹅、银苗豆芽菜、醋浸的脆芹,再配上新蒸的荷饼。将那金华来的好酒,烫得滚热,用那套‘竹报平安’的锡壶温着,一并给大官人送去。官人今日在外头奔波劳碌,怕是乏透了筋骨。”
略顿一顿,又道:
“再传我的话,重阳、冬至几个大节眼瞅着连上了,各处采买、裁衣、备礼,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针头线脑、柴米油盐,样样仔细着点卯,休要出半点纰漏!若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当口惹得官人心里不自在,仔细他的皮!”
小玉喏喏连声,领命急急去了。月娘起身,款步踱至雕窗棂前。
庭院里暮色如墨,几盏牛皮灯笼已次第挑起,昏黄的光晕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投下幢幢鬼影,摇曳不定。
连那金莲、香菱并新进府没几日的李桂姐儿,也都觉出这府里平白添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紧促气儿,各自屏息敛气,不敢高声。
却说第二日,天光尚未透亮,四野里还是一片黑黢黢。西门府那角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来保、来旺、来信并玳安等几个府里积年的老伙计,引着三十来个精壮护院,押着十数辆厚毡蒙得严严实实的骡车,悄没声息地打南边去了。
来保几个肚里揣着明白,面上却也跟着笑,只把那点焦灼死死压在舌根底下,指东打西,装得与平常奉命出去采买货物一般无二。
那些护院汉子,多是粗夯的武夫,只道是趟寻常的肥差,乐得一路说说笑笑。
车马辚辚,紧赶慢行,绕过了京城出南边二十里地,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去处:
但见两林夹峙,中间一条仅容车马的羊肠小道,道旁尽是黑压压、密匝匝的百年老松,枝桠虬结,遮天蔽日,那日光到了此处,也似被吸尽了,只漏下些阴惨惨的绿影。
来保觑着这地势,心知肚明,暗喝一声:“便是此地了!”面上却故作疲态,高声对曾经的护院头子王三道:
“王三哥!这日头毒,人困马乏,牲口也要喘口气、饮口水!前面林子正好歇脚打尖!”
王三抹了把汗,粗声应道:“着啊!弟兄们,靠边歇了!看好牲口!”
众护院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将骡车赶进那松林的阴影里,拴马的拴马,取水袋的取水袋,寻块光溜石头,便歪倒下来,解衣松带,兀自说些村话、浑话。
唯来保、来旺、来信、玳安四人,虽也靠着车辕坐下,耳朵更是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风声中一丝一毫的异响。手早已悄悄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刀硬木柄上,掌心里全是一层滑腻腻的冷汗。
四下里,松涛依旧呜咽,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聒噪,更衬得这死寂的林间,平添了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肃杀之气。
却说五更鼓才过,鸡鸣三遍,京城南薰门那两扇包铁的巨大门扇,在守门军卒“嘎吱嘎吱”的费力推搡下,缓缓开了一道缝。
门洞里尚是黑黢黢的,晨雾带着深秋的寒气,湿漉漉地贴着地皮翻滚。
武松早已勒马立在城门侧的阴影里。他一身半旧的皂布直裰,外罩件无袖的羊皮袄子,腰悬一口用粗麻布裹了鞘的朴刀,头戴一顶遮住半张脸的宽檐毡笠,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只那笠檐下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寒光四射,死死盯着官道。
约莫一炷香功夫,听得城内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那蹄声初时杂乱,渐渐却汇成一片低沉而齐整的闷响,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只见一队保甲骑兵,约莫三四十骑,排着虽不算严丝合缝、却也颇有章法的两列纵队,马头衔着马尾,左右间距如同拿尺子量过一般齐整,簇拥着一位顶盔掼甲的军官迤逦而来。
为首的,正是那史大人!
细观这队人马,端的是穷酸凑数的行头,配着行伍里练出来的筋骨:
人身上披挂的,多是浆洗得发白、打满各色补丁的粗布“纸甲”或鞣制粗糙的硬皮甲。
那甲上缀着的铁片,稀稀拉拉,聊胜于无,显是年深日久、东拼西凑的货色。
然那甲片虽旧,却都擦得干净,系带也勒得紧实,无半分拖沓。
胯下的坐骑,倒也是北地常见的中等战马骨架,筋骨粗大,显见底子不差。
只是毛片缺乏打理,显得杂乱无光,马膘也欠了几分圆润。
鞍鞯俱是制式的皮木混制马鞍,形制尚存,然皮面磨得油黑发亮,边角绽出线头。
铜铁的马镫、嚼环,磨损得厉害,遍布铜绿与暗沉的锈斑。可那辔头、肚带,乃至鞍后的捎带,收拾得倒也算利落停当。
人手一杆丈余的制式骑枪,枪杆是硬木所制,用得久了,握手处油浸汗渍,颜色深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