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京郊,寻得一片僻静林子,武松翻身下马,将那柄刀连鞘裹了,寻棵歪脖子老树,依着标记,深深埋了。
事毕,他整了整身上寻常布衣,大喇喇便朝着那京城的门洞走去。
武松常年在外,来这京城也不多,进了城,问路摸到了城西那片乌烟瘴气的“边子巷”。
他在这巷子口一打量,只见巷子窄得只容两人侧身,地上污水横流,尿臊屎臭混杂着劣酒和廉价脂粉气,熏得人脑仁疼。两旁的破屋烂棚里,影影绰绰,尽是些面目模糊、眼神闪烁的汉子。
武松艺高人胆大,并未曾像大官人一样小心谨慎在外找人传话!就这么梗着脖子,挺着胸膛,如同半截黑铁塔般,硬生生“塞”进了边子巷!
这尊凶神,猿背熊腰的身子,横在那本就狭窄得只容两人错身的巷子当中,一步步夯了进来。那股子无形的煞气,早把巷子里的腌臜气都压下去三分。
巷子里这些泼皮杀才,是何等人物?能在这“阎王怕”里讨食的,纵然手上没沾血,拳没揍过人,但那挨过别人的拳脚也足够开个跌打铺子!
个个都从刀尖上滚过、粪坑里爬出,只要不是灌多了马尿,那鼻子眼睛耳朵,比庙里的泥胎可灵醒百倍!
几个倚在墙根晒太阳、或是蹲在门槛上剔牙的泼皮,抬眼一看武松这身板煞气,心里先自怯了。
莫说是上前拦路盘问,便是其中有几个眼尖的,觑见武松腋下夹着个沉甸甸的包裹,布料底下硬邦邦地显出棱角,刚动了点歪心思,想凑上前去搭个讪,套套近乎,或是讹诈几句。
可目光再往上抬,正撞上武松那对寒星也似的眸子,冷飕飕扫将过来,再瞧他那两只钵盂也似、骨节粗大的拳头,此刻肚里那点贪念,登时被这拳头吓得缩回娘胎里去。
武松就这么连骚扰都无,安安稳稳径直朝巷子深处走去。
正所谓:猛虎下山百兽藏,黄狗见棒自缩头。
行至中段,他脚步不停,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两侧阴影。忽地,他左臂如毒蟒出洞,“唰”地探出,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扣住一个缩在墙角、正假装系草鞋泼皮的脖颈!
那泼皮瘦得像根麻杆,被武松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双脚离地,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珠子差点瞪出眶来!他双手徒劳地去掰那铁箍般的手指,却纹丝不动,只觉颈骨欲裂,吓得魂飞天外!
“瘌头三在哪?”武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如同三九天的冰棱子,扎得那泼皮浑身筛糠:“带路!”
那泼皮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七拐八弯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巷子更深、更黑的一处——那里隐约可见一扇歪斜的木门,门口还戳着两个抱着膀子、眼神阴鸷的汉子。
“谢了!”武松眼皮也不抬,只把手里那沉甸甸包袱一拎,便直戳戳撞向那扇歪斜破门:“寻瘌头三!”
门口两个泼皮汉子,互丢个眼色,侧身引他入内。
门内是个比巷子更腌臜的所在,小小院落,一股子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汗酸馊味,还混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膻,直往人鼻孔里钻。
天光黯淡,只见院中一张瘸腿破桌旁,歪着个粗大汉子。那脑壳上几块铜钱大小的癞痢疤,油光锃亮,在昏暗中竟也隐隐反光——正是此间地头蛇,绰号“瘌头三”的。
瘌头三一把推开怀里搂着的一个涂脂抹粉、粗蠢不堪的妇人,那妇人踉跄一下,啐了一口,提上裙子,扭着腰闪到一旁。
瘌头三这才起身,脸上挤出三分笑,七分却是虚的,拱了拱手,嗓门拔得老高,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江湖腔调:
“这位好汉,面生得紧!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光降兄弟这‘盘口’,有何贵干?是‘走水’还是‘过风’?亮个‘万儿’,划个‘道儿’,兄弟们也好尽心伺候着!”
武松哪耐烦与他絮叨这些虚头巴脑的江湖切口。他抬手,随意地在那沉甸甸、硬邦邦的包裹上拍了两拍,发出“嘭嘭”的闷响,隐隐竟似有银锭碰撞之声:
“有一东家雇我来你这交割,清河县,西门,事成这包里的银子,便是你们的‘草鞋钱’!”
瘌头三一对眼珠子,早如苍蝇见了血,缠上了那满当当的包袱,贪婪之色在眼底一闪即没,喉头微动:“好!爽快人!明日卯时三刻,城南门口候着!切记,骑马!”
武松面上古井无波,只略一点头,转身便走,步履带风。
待武松身影消失在门外,一直缩在角落、眼神闪烁的张三,这才凑到瘌头三耳边,压低了嗓子,声音里透着股子不安:
“大哥!这厮……这厮身上好重的煞气!瞧他那身板,那拳头疙瘩肉……怕不是个硬得硌牙的练家子?”
瘌头三闻言,脸上那点假笑登时如潮水般褪尽,换上一脸混不吝的戾气,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
“练家子?哼!瞧你那点老鼠胆子!”
“便是那绿林铁臂的周侗亲自来了,马战也不是我义父的对手!再配上那五十保甲骑!他那身板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一轮冲锋!碾碎了便是!怕他作甚?”
“更别说就算是那西门庆请了护镖又能怎样,在义父的保甲骑下,便是再多散勇也是土鸡瓦狗。”
却说武松出了边子巷,找了个旅店入住。
那头西门府里月娘独坐房中,手里捻着一串伽楠香的老菩提佛珠,珠子油亮温润,偏生那葱管似的指尖捻得死紧,指甲盖儿都掐得发了白。
她哪里念得进半句经文!早上官人使唤着来保、来信、来旺并玳安等几个心腹老人,将银票兑成了白、沉甸甸的雪官银,足足抬回十数口钉了黄铜角的大樟木箱笼。
大官人更是脚不沾地,晌午饭食都不曾沾牙,只在府门口匆匆丢下三两句囫囵话,便又引着那几位老人,风也似的旋了出去。
直捱到日头没尽,鸦雀归巢,方踏着暮色转回府来。晚膳时分,竟破天荒一头扎进书房,将那两扇楠木门扇关得铁桶也似,连那小肉垫儿伴读香菱也被搡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