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李桂姐的救赎【1】

桌角温着一把莲瓣银酒壶,配着几个小巧的官窑酒钟儿。

月娘正亲手给西门庆布菜,将一块蹄膀皮夹到他面前的定窑小碟里。见金莲、香菱进来,大官人抬眼问道:“可打发走了?过来说话。”

金莲儿忙上前福了福,回道:“回禀老爷,那丽春院的李桂姐,已经打发走了。”

西门庆正夹起那块蹄膀皮,闻言“唔”了一声,也没多问,只道:“走了便好。你俩也站了半晌,过来,拿着筷子,一起吃点。”

金莲和香菱一听,唬了一跳,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老爷、大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份儿!”

吴月娘放下筷子,笑道:“官人既说了,今日便是抬举你们。恰逢今儿菜好,蹄膀炖得烂,都尝尝。难得大官人今日有兴致在家用饭,人多也热闹些。”

金莲和香菱听得月娘如此说,又见西门庆已指着绣墩发了话,这才敢挪步上前。

两人从旁边漆盒里拿了碗筷,蹭到桌边,侧着身子,只将半边屁股虚虚挨在绣墩沿上,腰板挺得笔直,如同受刑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敢真个伸筷子去夹那桌上的珍馐?

西门庆正吃得受用,见月娘体贴给他布菜,便也夹起一箸切得薄如蝉翼、纹理分明的酱羊肉,放进月娘碗里,笑道:“你也吃,别只顾着我。这羊肉腌得入味,火候也正好。”

西门庆吃了两口羊肉,眼角瞥见两个丫鬟还僵着不敢动筷,便放下酒杯,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双备用牙箸,竟从那赤铜暖锅里捞起一大块炖得酥烂脱骨、油光红亮的蹄髈肉,又从那盘油亮红烧肉里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不由分说地分别放进金莲和香菱捧着的碗里!

“喏,拿着吃!这蹄髈炖得烂糊,入口即化;红烧肉也入味。吃了半天,肚子里没点油水怎么行?”

“老…老爷!这…这如何使得!折煞奴婢了!”金莲声音都带了哭腔,香菱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道谢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月娘见状,微微一笑道:“官人赏你们的,就安心吃吧。冷了反腥。”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碗捧得更紧些。

金莲儿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块蹄髈皮,那皮颤巍巍、油亮亮,放入口中,果然酥烂香浓,滋味妙不可言。

香菱也小口咬了一点红烧肉,肥肉的丰腴和瘦肉的香韧在口中化开。

一两人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肉,连咀嚼都几乎不敢发出声音,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累,却又莫名地心头发热。

刚踏进丽春院那脂粉香腻、莺声燕语的后门门槛,一股子暖烘烘的浊气混着残酒剩菜的味儿扑面而来。

且说那李桂姐,离了西门府大门,一路浑浑噩噩,挪着步子回了丽春院。

她脸上那点子强撑出来的楚楚可怜,早被深秋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仅存的那一丝儿渺茫希望,如同井底将灭的萤火,幽幽地闪着微光。

正撞见李娇儿扭着水蛇腰,摇摇摆摆从楼上下来。李娇儿那双惯会看人下菜碟儿的眼风一扫,瞧见她这副霜打了茄子的蔫儿样,心里登时透亮,猜着了八九分。

不由得撇了撇涂得猩红的薄嘴唇,鼻子里轻哼一声,扭着腰肢就迎了上去,一把攥住李桂姐那冰凉刺骨的手腕子,不由分说,便往楼梯底下那黑黢黢的拐角僻静处拖。

“哟!我的儿!”李娇儿压着嗓子,那声音像是掺了蜜的砒霜,又甜又毒,“这是打哪座金銮殿回来呀?瞧这小脸儿,煞白煞白的,活脱脱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凑得更近些,脂粉气直往李桂姐鼻子里钻,“怎么着?真个儿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西门府上找大官人?……碰了一鼻子灰灰土脸吧?”

李桂姐被她攥着手腕,木雕泥塑般抬眼看了看她,嘴唇翕张了几下,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破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唉!我的痴心傻肉儿哟!”李娇儿叹了口气,拿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点了点李桂姐的额头,“姑妈我早八百辈子就劝过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不撒泡尿照照,大官人如今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那是清河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西门大官人!如今更是得了朝廷恩典,做了‘显谟老爷’!你道这‘显谟’是甚?我的傻肉儿,那可打听清晨了,是响当当的显谟阁直阁学士!”

“连县衙里那些穿长衫、戴方巾、鼻孔朝天的酸丁穷措大,见了面都得打躬作揖,恭恭敬敬喊一声‘显谟老爷’!就连县尊老爷眼巴巴望着,哈喇子流三尺长也巴结不上那头衔!”

李娇儿唾沫星子横飞,越说越起劲:“咱们是甚?是这丽春院里倚门卖笑、陪酒唱曲儿的粉头!那西门府上,朱门高槛,深似海,贵如天!是咱们这等人能攀扯得上的?你倒好,痴心妄想,巴巴儿跑去献殷勤,这不是拿着热脸去贴冷灶王爷,自取其辱是甚?”

她故意把“粉头”二字咬得又重又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下去。

李桂姐身子猛地一颤,如同被电击了一般,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尖锐刺骨的痛楚和羞耻。

李娇儿瞧得分明,凑到李桂姐耳边,那热气夹着甜腻的脂粉香,直往耳蜗里钻:“我的好肉儿,听姑妈一句实在话,趁早收了那点子没影儿的痴心妄想!咱们这碗断头饭,吃的就是个年轻水嫩!青春能有几年光景?开能有几日红?”

她话锋陡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可巧了!天无绝人之路!刚才前头来了个北边的大豪客,瞧那通身的派头,穿的是貂裘,戴的是金玉,气吞山河的主儿!”

“席间听人提了你的名号,二话不说,就拍出这个数!”李娇儿猛地伸出那只涂得鲜红欲滴、如同刚掐了凤仙汁子的巴掌,五根手指头在李桂姐眼前晃得人眼:

“整整三百两雪官银!替你梳笼!只要你点个头,肯拿出看家本事,好生伺候他一晚!”

“三百两啊!平日里最多也有就一百两撑死了。”

李桂姐那死灰般的脸上,如同投石入水,终于“咚”地一声,泛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娇儿那张涂脂抹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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