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西门庆会秦可卿王熙凤
荣国府里。
王熙凤套着件石青刻丝灰鼠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俏脸愈发美艳,一双丹凤,此刻半眯着,眼波流转间却挂淬着心事。
她捏着几粒沉甸甸、黄澄澄的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架上的绿毛鹦哥。
那扁毛畜生倒也伶俐,“嘎”一声,脆生生叫了句“发财”,凤姐听着受用,丰润的红嘴角便勉强勾出点笑影儿。
今日一早。
外头传来九门重开的消息,她心下掂量着:既城门开阖,那些见不得光的钱窟窿、赌窝子,想必不碍事了,自己放的印子钱,总不至于失了本。
这般想着,那笑意便又深了两分,眼梢儿也往上挑了挑,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的活泛劲儿。
大管家赖大由平儿引了进来。
垂手立在炕前,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琏二奶奶,乌家庄那头的账,小的叫人扮作收山货的南边客商,暗地里摸了一遭……”他喉头滚动一下,“庄上私藏的东西,竟还有这许多!”
凤姐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两根葱管似的尖指甲染着鲜红的凤仙汁,拈着金瓜子,“叮当”一声脆响,丢回描金小碟里。
这才伸出那染得血点子似的指甲尖儿,漫不经心夹过那张纸。目光只往纸上一扫——方才还挂在嘴角那点子慵懒活泛的笑影儿,唰地一下冻住了!
活像三伏天里迎面泼了一盆冰碴子!那张粉光脂艳的脸,登时便沉了下来,阴得能拧出三斤黑水!
纸上墨迹淋漓,件件都是乌家庄压箱底的宝贝疙瘩:
九两重人形俱全的辽东老山参,整支带泥封,足足九匣!
赤芝大如铜盆七对!
通体玄黑不见一根杂毛的整张玄狐皮,油光水滑,整整十领!
茸头嫩如脂玉的梅鹿茸,数十架!
窖藏胶质凝若琥珀、药香扑鼻的虎骨酒,十数大坛!
还有成篓的顶级松茸、猴头菇,成箱的百年老山核桃、油润饱满的野榛子……
这些价值不菲,本该早早割了、剥了、挖了,乖乖送进府库,如今却还像生了根似的,窝在那穷山沟的库房里!
这乌家庄该死啊!
赖大觑着凤姐那张骤然结冰的脸,他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腰杆虽微躬,姿态却依旧保持着大管家的沉稳。
只是那喉咙里的话,一时竟寻不着最稳妥的出口。
“嗯?”凤姐眼风斜刺里劈过来,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赖大眉宇间,“还有什么事?”
赖大将腰身躬得更深了些:“琏二奶奶容禀……前几日庄子上孝敬来的熊掌,小的职责所在,细细验看了一回,发觉……竟全是左掌。”
“左掌又如何?”凤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尖尖的指甲在炕几上“刮喇”一划,声音刺耳。
“回琏二奶奶的话,”赖大抬起头,目光正视前方地面,语气平稳,“这熊性贪食,掏蜜摘果,惯用右掌。是以右掌经年累月浸润蜜脂果胶,筋肉丰盈饱满,油光锃亮,乃上上之品。”
“炖煮后胶质浓稠如金珀,香气醇厚透骨,实乃席上珍馐,一只价值百金。”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沉稳,却透出几分对主家利益受损的痛惜:
“至于左掌,肉质松散寡淡,相去甚远。此外,前番乌家庄上缴来的人参,虽形似粗壮,然细察之下,内里多有空泡,参须亦显稀疏;”
“所谓灵芝,品相孱弱,形如稚蕈,药性微乎其微。此等货色,实难充作贡品或入药。”
最后几句,他陈述得清晰有力,将乌进孝的欺瞒坐实。
“好!好个乌进孝!”凤姐猛地一拍炕桌,“咣当”一声震得茶盏乱跳,她“腾”地坐直身子:
“真当我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只吃香火不开口么?这些熊掌的猫腻、参茸的虚妄、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山珍……”
她手指狠狠戳着那张纸,“赖大,你给我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滴水不漏地记死了!我倒要挪动挪动,亲去那乌家庄走一遭!看看那个胆边生毛的奴才秧子,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耍这等瞒天过海的把戏!怎么给我个交代!”
赖大神色肃然,深深一揖:“是,奶奶。小的这就去办,必定桩桩件件,详实记录在案。”
他躬身稳步退出,脚步虽快,却不见丝毫仓惶,唯有那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此事的棘手。
暖阁里刚静下片刻,那厚重的猩红毡帘子“唰啦”一声,裹着一股子腊月的寒气被猛地掀开!
冷风里撞进一个穿着青缎子羊皮袄的妇人,正是专替凤姐在外面放印子钱、勾连地下营生的来旺媳妇。
她虽是个仆妇,眉眼间却带着市井泼辣的悍气,此刻那张脸却煞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墙皮,也顾不得礼数,几步抢到炕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又尖又颤,带着哭腔:
“我的活菩萨奶奶!塌……塌了天了!城西那几处咱们占着大股的钱窟窿,还有那几家吞了咱们血本银子的赌档……今儿一早,鸡还没叫全乎呢……全卷包烩了!”
来旺媳妇拍着大腿:“说是…,奔了清河县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去了!”
“说是……说是京城这阵子风头紧得能勒死人,先去清河县避避,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清河县?”凤姐先是一愣,太阳穴突突直跳。
来旺媳妇带进的那股子冷风,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凤姐脑仁突突地跳。
“清河县…清河县…”凤姐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酸了。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翻腾起另一本账:
年底!眼瞅着就到年底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月钱、年赏、各处的节礼、采买年货、预备老太太、太太们的寿礼……桩桩件件都是钱!
公中的账上早就是个空壳子,全指望着她挪腾周转。那几笔放出去的重利,本就是她拆了东墙补西墙,预备着年底填窟窿的急钱!
本想着放进地下钱庄和赌场准备吃一些利钱,如今……如今竟让人连锅端了!
这念头一起,凤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这要是堵不上……年底对账的时节,那些个眼红心黑的,还不把天捅破了?
贾琏那个没囊气的混账,老太太、太太们面前……她王熙凤当家奶奶的脸面,连同这些年苦心经营攒下的体己、威严,怕是要被撕得粉碎,丢在地上任人踩踏!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太阳穴,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凤姐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抵住额角,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这头痛的毛病,自打她接过这千斤重的担子,就没消停过,只是今日来得格外凶恶,带着催命的架势。
冷汗瞬间濡湿了她鬓角细碎的绒毛,胭脂也盖不住脸色的灰败。
“奶奶!”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平儿,见状心猛地一沉,慌忙抢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凤姐摇摇欲坠的身子。入手只觉得主子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不妨事…”凤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虚飘了,带着强忍痛楚的嘶哑。她闭着眼,大口喘着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走,去天香楼,该出发了!”
平儿不敢多言,只用力支撑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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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土坷垃,车身便是一阵筛糠也似的晃荡。车厢虽轩敞,两个玉碾就的妙人儿挤挨在一处软垫上,那温香软玉堆砌起来,便觉生出几分肉腾腾的拥挤,脂香汗气,暗暗氤氲。
秦可卿斜签着身子,探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玉腕,指尖儿带着沁骨的凉意,正细细地替歪靠着的王熙凤揉按着太阳穴。那指尖儿滑腻腻的,点在皮肉上,倒似蘸了冰凉的玉露。
“婶子,可觉着松泛些了不曾?”秦可卿启朱唇,露皓齿,那声音软糯糯,莺啼燕啭,天生一段风流媚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