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不得喘匀气,也顾不上擦汗跑上楼来,一眼找到西门大官人,跑进低声说道:“爹!小的回来了!那团练保甲衙门里,小的使了钱,寻着个几个鞋底人,借着法儿打听清楚了……”
说着便把得到的消息都详细的说了一遍。
西门大官人微微颔首,那根沾着蟹油的手指,在猩红毡布的桌面上轻轻一点,清了清手上的油脂。
“好,玳安,长进了,做的好!”西门大官人侧过身,示意玳安再靠近些。
玳安忙不迭地又将耳朵贴过去,大官人仔细交代该如何如何
玳安连连点头:“是,大爹!我这就去”
西门大官人指了指桌上:“急什么?跑了一晌午,肚里没食儿怎么行?坐下,我在给你喊两菜,垫补两口再走。”
玳安却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爹疼惜小的,小的心领了!只是……只是这酒饭一下肚,暖洋洋的,人就容易犯困打瞌睡!眼下这差事,干系着爹的大事,小的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得把精神头儿绷得紧紧的!”
“万一误了爹的布置,小的就是死一百回也抵不了过!小的这就去!”
他说完,冲着西门大官人深深一揖,随即转身,脚步放得又轻又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瞬间便融入了楼下鼎沸的人声光影之中。
大官人则自己吃得五脏六腑都熨帖了,蟹黄的丰腴混着琼酥的酒力在血脉里暖烘烘地走窜。
他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那堂倌儿便弓着腰溜到跟前:“贵客洪福!您老用舒坦了?小的伺候结账!”
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个“嗯”字。
堂倌儿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算盘珠子拨响的精明:“回贵客,太湖‘洗手蟹’两对,时价足纹银二两。”
“‘莲鸭签’一碟,八钱银子。”
“‘羊头签’一碟,五钱银子。”
“‘蟹黄馒头’两屉,每屉六钱,计一两二钱。”
“‘眉寿堂’二十年‘琼酥’一壶,窖藏金贵,足纹银三两。”
“雅座‘摘星阁’茶汤炭火侍奉钱,三钱银子。拢共是……七两八钱雪纹银!”
西门大官人眼皮都没撩一下,他慢悠悠从腰间解下个沉甸甸的玄色织锦荷包,袋口金线抽绳一拉,倒出几锭切割整齐、雪亮亮的官银小锞子,又捻出几块散碎银子,往那猩红毡布上一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喏,八两整锭的官银,余下的,赏你买酒吃。”
堂倌儿声音都变了调,这二钱银子也不少了:“哎哟我的活菩萨!谢大官人厚赏!您老真是财神爷座下的金童转世!小的给您磕头了!祝您老指日高升,日进斗金,妻妾和美,子孙满仓……”
马屁如同不要钱般喷涌而出,捧着那堆白的银子,腰弯得几乎折断,倒退着蹭下楼。
西门大官人整了整湖襟口,施施然踱出,看了看时间牵着马儿往荣国府方向走去。
此刻,暮色四合,白日里的喧嚣非但不减,反被万千灯火点燃了人间欲海。
一路招牌挂满了彩灯。
什么“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曹婆婆肉饼店”,“王“家罗锦匹帛铺”,“赵太丞家药铺”,招牌带着光彩层层迭迭,远远望去如同燃烧的宝塔。
各色摊贩前都挑着“栀子灯”,卖“梅汤”、“冰雪甘草水”的担子,小铜盏敲得叮当响。
卖“滴酥水晶脍”、“辣脚子”的摊子,食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更有那“傀儡戏”、“影戏”的棚子,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引得孩童尖叫欢笑。
西门大官人一路走来听见。算算时辰,林如海那边该是候着了。
他这才抖擞起精神,上马来到那煊赫的荣国府踱去。到了那朱漆兽头大门前,石狮子旁站着几个挺胸迭肚的豪奴。
大官人庆整了整衣冠,上前报了名号:“烦请通禀,清河县西门庆,应林大人之邀前来拜会。”
门子一听“林大人”和“西门庆”这名号,脸上那点倨傲立刻换成了十二分的恭敬。
其中一个伶俐的飞跑进去通传,不多时,便见一个穿戴体面的管事疾步而出,深深一揖:“西门大官人!林老爷早吩咐下了,快请进!我家老爷也在里头候着呢。”
管事引着西门庆,穿廊过院,绕过几处雕梁画栋、木扶疏的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名曰‘梦坡斋’。
轩内陈设古朴雅致,书卷盈架,墨香隐隐,壁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
轩内,林如海正与一位身着石青色直裰、面容端肃、留着三绺清须的中年官员对坐品茗。
那官员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却也藏着几分勋贵子弟的矜持与刻板,正是工部员外郎贾政。
见西门庆进来,林如海含笑起身:“大官人来了!快请快请!”
他转向贾政,介绍道:“存周兄,这位便是我常提起的,清河西门显谟!官家亲口御封的‘画状元’,如今可是圣眷优渥啊!”
贾政听得“显谟”二字,心头便如被小锤子敲了一下!
他苦读圣贤书,寒窗数十载,熬到须发微霜,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能入“阁”是他这种读书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事,就连林如海都艳羡,更何况是他。
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面上却不敢怠慢,连忙离座,对着西门庆便是规规矩矩地“平官礼”: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西门显谟!如海兄确曾多次提及,言道清河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上通庙堂经济,下达丹青妙笔,乃是文武全才,圣心独眷!”
“今日得见尊颜,方知显谟竟是如此年少俊彦,英华内蕴!政,佩服之至!”
贾政心里那点读书人的清高却像被猫爪子挠着。他素来对诗词讥讽过“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可画技是打死不敢嘲讽的。
当朝太师蔡京便是书画大家,官家更是痴迷此道,推崇备至。
这贬低画技的话,借他贾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露出丝毫不屑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