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你这一步,已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
沈一贯说到这里,神色颇为忧虑,沉吟一会儿继续说道:
“你是个君子,君子之德风。你抓住一个德字,才有自保之凭,切不可让人抓住任何过错。”
“稚虎啊,君子之所以要惜身保命,并非是独善其身,更非苟且偷生,而是为了保住有用之躯,为国家效力,为君父尽忠。”
“是以,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局,少不得要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不可争一时之短长。等的起,耗的起,忍的起,输得起,才能…赢的起啊。”
“这是为师当年被张居正罢官闲居之后,十年东山的感悟。这句话,为师就送给你了。”
朱寅拱手道:“谢吾师赐言,弟子铭记在心。”
沈一贯站起来,捋捋自己的道袍,作出五禽戏的虎举动作,口中道:
“还有一事,先说与你,你心中有数即可。次辅赵志皋即将请辞去位了,朝鲜之败,终究要出来一个有分量的人担责。”
“陛下不会立刻恩准他的辞呈,总要来两个回合。但最多到四月,赵志皋就会卸任回乡。陛下优恤老臣,多半会加太傅。”
“稚虎啊,要若担责,应该是首辅王锡爵。毕竟陛下任命郝经、杨绍勋,首辅也是极力赞成的。按理,不该是赵志皋担责去位。你可知为何?”
朱寅微叹一声,很为赵志皋悲哀,说道:“是因为赵阁老不结党,在朝中缺乏根基,所以是他出面背锅。”
在朱寅看来,赵志皋是四大阁老中真正的清廉君子。
赵志皋和高拱一样为官清廉,不治财产,只拿俸禄。时人称其“家无长物,殁后萧然”。
万历时期,官员俸禄常拖欠数月甚至数年。赵志皋当时身为首辅,俸禄居然被皇帝扣发,导致“家无余财,药资难继”。
做官做到这么大,却还这么穷,真是令人钦佩。
可是如今出了事,又是他出来背锅。世道为母啊。
沈一贯点点头,又打出一个鹿奔的动作,“所以,在朝为官不可学赵志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经营羽翼,到头任你官居一品,终究还是一场空。”
“这些不上台面的话,出不得君子之口,入不得君子之耳。可我们师徒如父子,老夫也只说与你知晓。”
朱寅道:“吾师一针见血,用心良苦。弟子谨受大教。但请先生放心,弟子自会珍重自己。”
朱寅陪着老师一起做五禽戏,也跟着作出一个鹿奔的动作。
沈一贯缓缓说道:“当年,赵志皋入阁没有经过廷推荐举,而是陛下特旨钦点。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他投桃报李,在内阁发力,支持立皇三子为储君。但他态度暧昧不明,陛下心怀不满,也是一个原因。”
“陛下牺牲赵志皋,也是为了敲打首辅、张位和我。若是接下来,首辅没有让陛下满意的举措,恐怕也要步赵志皋后尘。”
朱寅忽然想起历史上的“三王并封”。这是万历朝的大事,发生的时间就是万历二十一年的正月,也就是本月。
发起人,正是首辅王锡爵!
三王并封,是主张同时封朱常洛、朱常洵、朱常瀛为亲王。本质上是淡化朱常洛的长子地位,将三位皇子置于同等地位,是有利于郑氏的图谋。
听沈师的意思,王锡爵要动手了?
历史上的三王并封,因为百官的反对,尤其是科道言官代表的清流集团的激烈反对而失败。王锡爵因此被逼辞职。
可是这次呢?也会失败吗?多了张鲸这个变数,难说!
沈一贯又打出一个耸肩缩颈的猿提,“稚虎,你可明白老夫的意思?”
朱寅突然明白,为何沈师会选择此时倒向郑氏,因为这次的确是个最好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件,朝局会剧烈动荡。此时表明态度,受到的冲击最小。沈师真是老狐狸啊。
朱寅会意道:“所以先生这次…要支持王阁老?”
“不错。”沈一贯点点头,收了动作,“内阁是应该团结一次,给陛下一个交代了。陛下之前让我等入阁,本就抱着期待。”
“若是内阁迫于九卿和言官压力,就一直上下逢源,陛下就会彻底怠政,拒绝合作。”
“朝野都说,国本是首要大事。可是对内阁而言,谁当太子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事:陛下要振作!”
朱寅掏出手帕,擦擦老师额头的细汗,“内阁是希望在国本上对陛下让步,换取陛下励精图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