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形成了一种循环:有权者愈易得利,有利者借利求势,或至少寻求权势庇护。」
「而无利无势,仅凭劳作创造生业之本」与生发之力」者,则始终处于「利」与势」的最底层。」
李承干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冷静。
「故而,儿臣浅见,这天下之人,若依其在实际生产与权力格局中所处之根本地位,或可大致分为几类,而非简单的士农工商。」
「其一,皇室、勋贵、高品官员,他们位于势」与利」的顶端,制定或深刻影响「相处之规」。」
「其二,中下层官员、地方豪强、大地主,他们拥有相当的势」或利」,是相处之规」的执行者与受益者。」
「其三,普通士人、自耕农、自由工匠、中小商贾,他们或许拥有少量生业之本」或技艺,但势」微利」薄,是相处之规」的主要遵守者与被汲取者。」
「其四,佃农、雇工、官奴私婢,他们几乎不拥有生业之本」,纯靠出卖劳力为生,处于最底层,其生发之力」几乎被完全汲取。」
「父皇,」李承干擡起头,目光灼灼。
「这或许便是隐藏在四民」分野之下,更深层次的————阶级之分。」
「阶级一词,古虽不显,然《左传》昭公七年有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此虽是古制,且言等级,然其揭示的人因地位不同而形成的层层臣属关系。」
「与儿臣所观察到的,因利」、势」差异而形成的不同群体之隔阂与对立,其理相通。」
「并非所有士人皆属上层,寒门士子若无背景,其处境恐比富庶农夫亦不如」
。
「亦非所有商贾皆属下层,若能结交权贵,成为皇商官商,其「势」与利」亦不可小觑。」
「但这更说明,决定一个人所处位置的,并非其业」之名称,而是其实际掌握的利」与势」,及其在相处之规」中所处的地位。」
李世民彻底震撼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书房内寂静无声。
太子这番话,引经据典,却又完全跳出了经典的框架。
他将《管子》的敛财论、《史记》的财富观、《左传》的等级说,与自己观察到的现实、以及那套「生业之本」、「生发之力」、「相处之规」的理论熔于一炉。
锻造出了一把名为「阶级」的利器,生生劈开了他眼前一直笼罩着的迷雾。
是啊,为何前隋炀帝时,民力枯竭,天下皆反?
正是因为那套「相处之规」对底层汲取过甚,破坏了「生发之力」的根基,导致承载「生发之力」的庞大阶级无法生存,最终「相处之规」彻底崩溃。
为何本朝立国,需行均田,轻徭薄赋?
正是要调整「相处之规」,安抚那最重要的、创造基本生存资料的阶级,使其「生发之力」得以恢复。
为何山东世家敢于对抗朝廷?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方上最大的「利」与「势」的结合体,他们有自己的「相处之规」,试图抗拒朝廷的「相处之规」。
为何发行债券会引发恐慌?
因为那本质上是朝廷利用最高「势」力,对未来「利」的提前汲取,一旦信用不足,掌握财富的阶级便会恐慌,导致经济动荡。
一切以往看似复杂难解的问题,在这套「阶级」分析的视角下,仿佛突然有了清晰的脉络。
李世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翻腾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