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知,史载文帝朝户口滋殖,仓廪充盈,乃至府藏皆满,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
「学生知晓,此乃父皇常引以为鉴之事。」李承干答道。
「然则,」李逸尘的目光变得深邃。
「这『富』,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民富,有多少……是建立在地方官吏为了政绩,为了迎合上意,而虚报户口、夸大垦田数目,从而使得朝廷征收的赋税,远远超出了百姓实际承受能力的基础之上?」
李承干浑身一震,猛地想起李逸尘之前剖析「四业分民」时提到的朝廷政策与地方执行之间的扭曲。
「先生是说……文帝朝的数据,或有……虚假?过度征税,早已埋下祸根?」
「臣不敢妄断史书全为虚言。」
李逸尘谨慎道。
「但纵观历代,开国之初,为了迅速恢复元气,彰显治世气象,地方虚报、朝廷过度汲取,并非罕见。」
「文帝朝国力确猛然大增,然这『富』的背后,是无数农户背负着日益沉重的租庸调。」
「这些被过度征收的财富,堆积在官仓府库之中,看似辉煌,实则如同堆积于千柴之旁。」
「只待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李承干只觉得背后泛起一股寒意。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前隋的「开皇之治」。
原来那令人艳羡的富庶,底下竟潜藏着如此深刻的危机?
「那……炀帝呢?」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炀帝杨广,聪颖博学,雄心勃勃。」
李逸尘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
「他看到了大隋表面繁荣下的隐患,也看到了关陇集团对皇权的掣肘。」
「他登基之后,急于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更急于……打破这固有的权力结构,建立一个真正由皇帝干纲独断、超越门阀士族的新秩序。」
「于是,他营建东都洛阳,固然有控制山东、江南的战略考量,又何尝不是想摆脱关陇集团势力盘根错节的长安旧地?」
「他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固然有漕运军事之利,又何尝不是想借此掌控新的经济命脉,培养依赖于运河利益的新的官僚和商业群体,以分化关陇集团?」
「他三征高句丽,固然有拓土扬威之志,但动用如此规模的兵力、物力,难道没有借此消耗关陇集团掌握的府兵力量,并在这个过程中提拔忠于自己的寒门将领的意图?」
李逸尘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李承干的心头。
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仿佛勾勒出一幅与史书描绘截然不同的图景——
一个锐意改革、试图集中皇权、挑战既有利益格局的帝王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然而,隋炀帝……他太急了。」
李逸尘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
「他低估了关陇集团盘根错节的力量和反弹的决心。他试图建立的新秩序,缺乏足够坚实的新兴力量作为支撑。」
「他提拔的寒士,羽翼未丰。他倚重的江南势力,根基尚浅。」
「当他一次次动用举国之力,征发徭役,耗尽文帝时代积累的财富,使得本已不堪重负的民生更加凋敝之时,他不仅失去了民心,更重要的是……」
「他彻底激怒并失去了关陇集团的支持。」
「征高句丽惨败,损耗的不仅是国力,更是关陇集团的核心武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