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其他人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上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人对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选择偏袒落魄山,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其年轻剑修如今都没脸下山历练。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上五境剑修,竹皇的宗主之位自然稳如泰山,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门思过,换成谁都会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说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坯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除了竹皇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差不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面对那场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不比他好到哪去。”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个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中,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他要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那位师叔。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充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陈旧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旧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在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会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问,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
正午时分,日在中天。
陈平安将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脚尖一挑,将酒壶挑起,抿了一口酒水:“边走边聊。”
陆沉便暂住于老人这座逆旅客舍当中,与陈平安在这条溪边散步。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奇异,身为裁玉山开采官的白伯,与外门知客陈旧素来交好。
陈平安说道:“一个凭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陆掌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违反文庙礼制,擅自潜入浩然天下?除非……”
陆沉笑着接话道:“除非贫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没有收回,始终在浩然长久飘荡,既然贫道并非从白玉京赶来,所以不算违反文庙规矩。”
陈平安摇摇头:“除非陆掌教想要立即跻身十五境,填补师尊散道之后、大掌教师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个空缺,好震慑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蛮荒皆可视为一条蹈虚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语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至于无敌是否真无敌,想必陆掌教作为旁观者,对此心中自有答案。结果陆掌教经过推衍,发现当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无征兆降低了,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压境,使用秘法瞒天过海。陆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钟?还是一炷香?”
“陈平安,你不是一个如何难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险行事,想要将一座心中天地无限趋于真相,以术近道,结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寻常修士还会举棋不定,想个折中法子,你不一样。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静观其变,押注虚惊一场;一种是果断炸碎一粒心神,不惜伤及大道根本,双方就此结下死仇,然后你一边通知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关门,帮忙盯着天地屏障,一边喊来小陌先生和谢姑娘堵路。陈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这种非对即错的想法和思路。”
两位关系颇为复杂的“道友”,他乡重逢,却在这边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无边无垠无量,思路却有条理、脉络和门径。”
陈平安点点头:“这算不算心神有别?比如同一条道路,逐渐衍生出了感性与理性。”
陆沉笑道:“天学修心,人学修身。身安心乐,即是天人。可能说得比较笼统了,那贫道就举个简单例子,后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师堂、山下民间祠堂和一国太庙都有,一般是用来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当中写逝者名讳,一旁小字题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如此说来,你觉得心神若果真有别,谁是主谁是次?”
陈平安疑惑道:“能这么比喻?”
“当然。”陆沉说道,“不能!”
陈平安转过头,若非是白伯的身躯,真想对其饱以老拳。
陆沉说道:“贫道只是为了证明你猜错了,没有什么一刻钟一炷香的时限,贫道在浩然天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庙管不了贫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人的感性与理性,其实不是岔出两条道路,而是一脉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对,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别?就像你所谓的神主的被供奉者与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于人,心主于天?”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唉,竟然还能如此解释,贫道岂不是瞎猫撞见死耗子了?妙极妙极。”
陆沉先抬头望日,再环顾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势若烈火,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嘿,无不包括,无所遁形。”
陈平安感叹道:“陆掌教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我的第二个分身了。”
陆沉微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猜谜破题。”咦了一声,陆沉侧过身子,横着行走,望向陈平安的侧脸:“此地知客陈旧,玉宣国道士吴镝,再加上落魄山竹楼分身,这就已经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郓州山脚村塾的‘神主’,开馆蒙学,想必不太走动,不动如山,那就宛如天上北极了,遥遥笔直一线牵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为七的路数?嗯,贫道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阵,陈山主是从桐叶洲金顶观那边得到的灵感?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师法于贫道,荣幸荣幸,荣幸至极。既然人间以日月升落确定东西,以紫微星断南北,这就意味着陈山主七个心神附着在符箓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须始终指向学塾主身之外,在宝瓶洲的活动范围,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个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贫道猜一猜,大骊禺州,大渎以南的青杏国一带,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难猜……不管怎么说,为了保护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获,各个击破,陈山主确实了不少心思。”
如此结阵,陈平安原本极为冒险的分神之举就安稳多了,就像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时在“祖师堂”设置了一盏续命灯。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针对,否则宝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难剥离、拘押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斗法厮杀起来,敌对修士即便获胜,只会诧异一个大活人竟然连魂魄都没有,等到陈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踪,重归“祖师堂”,露出符箓傀儡的本来面目,那些修士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招惹到不该招惹的角色。
陈平安说道:“其实还有两颗辅弼隐星,负责从旁策应,免得被地仙太过轻松就打碎某张符纸,牵一发动全身,功亏一篑,导致我必须立即收回全部符箓分身。”
陆沉唏嘘道:“难怪当年在泥瓶巷,你会与贫道说一句,自己的记性很好,看东西都记得住。”
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还会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一声陆道长,真是叫人怀念。从陆道长,陆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陆掌教,好生伤感。
陆沉现在庆幸自己这趟没白走,绝对是不虚此行,当下的陈平安,入山修行,已经走到半山腰了。陆沉所谓的半山腰,与一般练气士不一样,那种可以看到山顶风光的位置,才有资格被说成半山腰,与境界高低没有绝对关系。许多飞升境大修士,一辈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机所在,在陆沉眼中,就还是那种未至山腰的门外汉。
如今陈平安凭借两把飞剑本命神通的叠加,已经找到了一条极为宽广的“剑道”,就是通过眼见、耳闻、道听途说,以及想象等诸多法门,集合出一个又一个小千世界。如果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个略显稚嫩的构想,那么等到陈平安开始着手通过金精铜钱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尤其是这趟从天外返回,提升了井中月的飞剑品秩,七个“陈平安”在宝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以真实天地作为斩龙台砥砺剑锋的“炼剑”。
如此练剑之道,让陆沉都要备感大开眼界。
今日知客陈旧在酒局所见,白泥、夏侯瓒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语调、气态、神色,都已经被知客陈旧“记录在册”,已经悄然融入主身陈平安的那座剑法天地。简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陈平安行走的这条道路上,都是一个“字”或者“词语”,那么裁玉山散滩的这顿酒宴,就组成了“一句话”。组成这句话的字词,数量越多,越是繁密,内容越是详细,就越是接近与“假相”对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陆沉所询问的,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陆沉此说,就等于将整个天下视为一本完全静止不动的书,等到陆沉认定的“那个一”开始翻书,书上人物与景象才会“自觉”和“被动”地流转起来。而陆沉的这个说法,显然与李希圣的那个想法,属于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记某个字,又突然记起某件事,好像曾经经历过……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忧天之哀,穷途末路之哭,都曾让陆沉心有戚戚然。
陈平安之前在天外,与小陌和谢狗御风返回浩然途中,谢狗抛给他一大摞绘画有远古风景的纸张,当时陈平安觉得像一本小人书,更像裴钱在课堂上画了某个小人儿的书页,不同姿态,快速翻页,就是一整套完整动作。故而等到陈平安这个写书人再将“这句话”单独摘出来,放入笼中雀内的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将来旁人看到,就会觉得更加真实。
如果说今日酒宴是一个“短句”,那么在玉宣国京城永宁县的那座宅邸内,女鬼薛如意,少年张侯,还有那些院内的草草,再加上吴镝每天外出与那些衙门胥吏的请客喝酒,街上闲聊,摆摊算命看相……就是一个光阴长河被拉伸到数月之久的“长句”。
而陆沉的那个“假相”,就是万法之宗,如同第一块……神主牌位。但是陈平安在与李希圣闲聊时,双方聊到邹子,陈平安心中有个念头,作为河道定位的船锚,不可能是陆沉。
这就是陈平安一种类似惯性“思路”的自欺欺人。而这种先自欺再欺人继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陈平安与崔瀺学的,可惜未能学到全部,毕竟是陈平安自学,全凭自己摸索,就像一道术算题,知道了答案,再去追溯一个极为烦琐的解题过程。这种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等于以心声言语陆沉名讳,这就让当时远在天外作壁上观的陆沉,一下子就察觉不对劲,同样开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场心有余悸,甚至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将至未至的伏杀。而陆沉若是不曾离开青冥天下,没有凑这个热闹,被一座大天地隔绝了天机,兴许就会错过这条线索。
陆沉这次返回浩然,还真不是违例“偷渡”,而是事先与礼圣报备过的。是真有一件正事来着,至于见陈平安,只是顺路。
“容贫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陈山主这座七星阵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国京城的那条永嘉街?!”陆沉始终学螃蟹走路,跟着陈平安的脚步,问道,“一个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陆沉所谓的封神,却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陈平安和马苦玄,双方心知肚明,有一笔陈年旧账,有人讨债有人还账。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如果马苦玄一定要阻拦,那就可能是三个或者四个——都会死。
陆沉转过身,一脚将路上石头踢入溪水中:“照理说,即便马苦玄的父母能够成为一路山水神祇,无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护,又如何?能拦得住你报仇?”
“是了是了,原来如此,确实有点棘手。这对夫妇,竟然要跻身城隍爷之列,获得冥府官牒作为护身符,这就与山水神灵别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护身符,真是世间最名副其实的救命符了。”
“奇也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马苦玄这对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们想要凭借各类行善之举,积累阴德跻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的铁律,阳间人物,即便精通冥间阴律,光是这道门槛,他们就注定跨不过去,想要担任高位城隍爷,纯属痴心妄想了。”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道:“马苦玄很聪明,早就有意绕过他们两个,在玉宣国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却故意不明言缘由,不许他们追问为什么,曾经用极其严厉的言语,警告甚至恐吓过他的父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点,但是有效。”
陆沉笑道:“马苦玄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谋划的?”
陈平安说道:“不会太晚,也绝对不会太早。当年杏巷马氏连同那拨亲戚一起搬出小镇,直接搬出了当时的大骊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国。那会儿的马苦玄,心高气傲,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当他的仇家,之所以让父母搬出家乡,估计至多是担心他们的下场跟蔡金简和苻南华比较像,毕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骊珠洞天。”
“等我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尤其是走出书简湖,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多的是,为了故意恶心我,有意让我一心报仇却迟迟无法报仇,甚至觉得一辈子都报仇无望,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当中。等到我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消息传回浩然天下,马苦玄才开始真正将我视为威胁。我仔细研究过玉宣国马氏台前幕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那几年里,各房子弟开始频繁出手,甚至开始试图通过科举一道,得诰命,光耀门楣,之后再试图让某些人得到朝廷谥号。这些都开始按部就班进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马苦玄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真武山余时务坦言,如果马苦玄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只可惜陈平安几乎拆掉了整座正阳山,依旧没有给马苦玄出手的机会。
陈平安微笑道:“等到马苦玄的父母成为玉宣国一方城隍爷,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马氏家族内那些作恶多端的自家人,凭此坐稳金身。都城隍庙,文判官高升,被调离玉宣国京城,原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顺势升迁为文判官,阴阳司与某司官位空缺出来,两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职,按功升迁补位。”
陆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马苦玄,委实用心良苦。”
一国各级城隍爷,不同于山水神祇,虽然五岳山君有权力管辖两者,但是城隍爷真正的上级还是酆都冥府。简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决定境内山水神灵的升迁,甚至生杀予夺,但是没有资格惩罚各级城隍爷,必须按律转交给酆都判定罪责,就是说大岳山君府对各级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权,却无执行权。
当然,马苦玄能够做成此事,就在于骊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环,昔年小镇百姓的生死与祸福,都不被包括酆都在内的几处阴间冥府掌控。
陆沉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你们剑修偶尔不讲理一次的那种路数?”
“刚好相反,循规蹈矩。别说是玉宣国都城隍庙,酆都冥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无法按照冥科阴律庇护马苦玄的父母,最终只能秉公行事,两不偏袒。不这样,只会纠缠不休,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这一代人做个彻底了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留给下一代人。”
陆沉笑道:“马苦玄处心积虑,满盘皆输,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陈平安说道:“他道心坚韧,气不死他。”
陆沉无言:贫道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陆沉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陈平安,你还真当起了知客啊。”
先前陆沉曾经提议陈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当个迎来送往的知客,很有意思。
陈平安笑道:“从善如流。”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双眼所见即天地,一个人的记忆,何等宝贵又何等脆弱。”
夕阳即将落山,紫青万状,顷刻间变化无端,如梦如幻。
不对啊,不才是正午时分,怎的就日落西山了?托大了托大了,陆沉心知不妙,立即闭上眼睛再睁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惨也。你陈平安也太不念旧情了,贫道可是帮你与宁姑娘牵红线的月老!
河边,白伯坐在杏树旁,问道:“钓上几条鱼了?”
蹲着的陈旧手持鱼竿,笑道:“暂时没有渔获,只有一条大鱼咬饵了,可即便上钩,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个练气士,还拽不上一条鱼?”
陈旧板起脸点头道:“鱼成精了呗。”
白伯哑然失笑,臭小子还挺会说笑话。
一处光怪陆离的神异境界中,陆沉与另一个陆沉面面相觑,如照镜,故而双方眼中,存在着无数个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