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不算太年轻却也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梁玉屏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她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而鸡足山一脉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以前鸡足山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则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两者实力悬殊,而弱势一方却无须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般手腕有一串有市无价的虬珠手钏。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肯定听得更真切。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瓒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傻子吗?开始兴师问罪了,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到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嫡传弟子既修剑道,也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梳水国等称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能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钱,而且千金难买,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位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的虞督运预订的。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他跟一个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说起来,他与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还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他真醉吧,在桌底下就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他的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的元老,现在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至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其中的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能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的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与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众人方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后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以及差不多境界的剑修,说起了关于他的风凉话。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女修受宠若惊,笑靥如。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境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的金丹境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终于告成,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石碑附近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说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庾檩是其中主心骨之一。宗主竹皇和祖师堂众人,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派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正阳山最为鼎盛时,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藩属附庸,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但是以往每次聚集,其掌门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个个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被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掉以轻心,他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中饱私囊,连一颗雪钱都不曾贪墨。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在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的银子?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夏侯瓒的师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让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落魄山的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以前敬称他为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他为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夏侯瓒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师父会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给他安排个肥缺。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隐官?很厉害吗?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一杯酒。”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不承想还是个会说话的,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那落魄山姓陈的,我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约莫是酒壮人胆的缘故,陈旧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一个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是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这陈旧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知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了,一种是舍得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丰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来年好衣锦还乡。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先前对话时,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如今看来,他不仅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川,而且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蒲团外万梅》,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知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白伯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钱。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穿梭。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两岸种满杏树,满树杏,风吹如雪。
风雨杏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个女修站在杏树下。不知为何,落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定期来裁玉山这边晃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上次就是在她手上,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裁玉山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它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将其转卖给别家,例如正阳山,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再说了,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
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要么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如果不是受到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的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了忍,还是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与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白泥的郭惠风,也会喊一声“白伯”。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白泥点点头,他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个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拈惹草的多情郎。”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垂挂的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境,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笨,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限。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等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境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敢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个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下宗宗主,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