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春山花开如火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坯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喝酒喝酒,暂凭杯酒长精神。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咂巴嘴呢,赶紧地,酒杯换成大白碗!”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个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却只是中人之姿。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最初是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巧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她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眼前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那几壶酒。

周海镜靠着柱子,双臂抱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须用酒浇块磊。好意我们心领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赚大钱了。”

宋馀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留下一道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有规矩和体统,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个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美人。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名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大骊太后还是皇后娘娘时,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小姑娘跻身金丹境,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姓宋名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如此一来,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就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哪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说话的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个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开山鼻祖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关联。

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或许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个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漂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反正与师门离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始终不敢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面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

片刻之后,一位襦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人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坯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并提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一部《云上琅琅书》,初涉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籍?”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跷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男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林守一。陈平安都不奢望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其间郑居中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琅琅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撰写了这部《云上琅琅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林守一手上那部本是残篇,只有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修行雷法,郑居中帮忙补上了适宜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是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更别谈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回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林守一和隋景澄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互相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宗门越大,此举就越是频繁。

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每当金钗相互敲击时,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着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与《云上琅琅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其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籍,几乎毫无用处。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走上修行之路?而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就读成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在等着林守一。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底,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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