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春山花开如火

第 春山开如火

陈平安坐直了,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信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曹戊本名许茂,正是早年石毫国那位横槊赋诗郎。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朱荧的主要藩属之一,立场极为坚定。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曹戊由于护主不力,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而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一开始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上柱国袁氏嫡女。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一种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就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个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风采依旧。”

魏檗笑着让那个礼制司女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极少做客披云山,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曹兄今夜找我何事?”

曹戊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其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障陛下此行的安全。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曹戊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曹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曹某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曹戊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不久后曹戊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曹戊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只有长春侯杨和淋漓伯曹涌,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对此,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指手画脚。这个位高权重、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真正能够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般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蒙眬,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这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犹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先前郑大风登山,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不能少,多多少少再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他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叮当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个。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兮。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不会再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据眼下的形势推测,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包括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至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送给宝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问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急需金精铜钱,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破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磨叽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刺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曹戊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陈平安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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