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们两个都还没见面,就已经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贾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嘘:“不是贫道不念周首席的旧情,实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崔东山更绝:“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
陈平安说道:“此符最贵重的地方,在于其材质能够承载一层层叠加起来的道意,符箓威力也会越来越大,上限极高,几乎可以触及水法大道的渊源,但美中不足的是无法仿造复刻,只能一代传一代,至于量产就更别想了。”小陌说道:“既然问题症结只在符箓材质,倒是不难,以后我与碧霄道友重逢,可以与这位道友讨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欠谁的人情,都别欠这位老观主的人情。”
小陌说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陈平安一时语噎。
实在是当年那趟藕福地之行,让陈平安对这位东海观道观“道法通天”的老道士犯怵,很是“道心蒙尘”。说得简单点,就是陈平安对老观主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就跟大骊地支一脉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轻隐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陈平安又祭出一张同样出自万瑶宗祖山的古老符箓,显化出一座古老大岳,名为“太山”。
世间山符多如牛毛,脉络繁杂,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各有长短优劣。在气府内拈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语,赋予真意,抛撒在地,即成大山,凭空屹立在天地间。其中公认威力最大的一脉,就是与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来砸人,威力很是巨大。
两张祖山符箓,形成水绕高山的格局。小陌一眼就认出此山根脚,说道:“曾经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传法之地,为能够登山的各方道士传授符箓。不过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样,门槛很高,一向不轻传外人。太山多迷障,绝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当初为了上太山,被道士钻研出来的。我曾经游历过此山,当然是强行以剑气开道登顶,不过当时这位先生已经离开。据说是跟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剑修打了一架,剑气太重,盘桓不去,主人觉得不宜修行,就下山远游了。至于那场架胜负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书生,先生,夫子,在远古时代,都是一个个含金量极高的称呼。
陈平安笑道:“难怪后世想要成为符箓修士,门槛这么高,难度仅次于剑修。”
韩玉树曾经依循开山祖师传下的一篇金书道诀,以这座太山作为符纸,在山上画出一条条金色丝线,用来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山中布满数以百计的金色江河、溪涧,从山巅处四下落至山脚。
当时陈平安就在韩玉树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芦画瓢,现学现用,以至于韩玉树断定陈平安一定早就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
两张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云海在最下,山倒悬,水居中环绕,陈平安和小陌依旧坐在蒲团上,故而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如天翻地覆。
陈平安无奈说道:“我早就看出这是一种叠符了,但是无凭无据,无迹可寻,拎不出线头,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没有独门秘诀作为辅助,还是怎么都学不来。”
陈平安手指晃动,指尖出现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最终摹拓出一张万瑶宗秘传的远古符箓,既是山符,又是剑符。只是相较于先前两张祖山符箓都是实物,当下这张符箓是陈平安凭空画成。
这是一张绘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纸,以某种珍稀五色土精心炼为画符丹砂,最后以剑诀书写“五嶽”二字作为符胆。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悬在空,峰如剑尖,直指大地。
陈平安说道:“这张五嶽符,在山上有个‘大’字作为前缀,专门用来区分后世常见的五岳符。这张五嶽符,除了符纸特殊之外,又有奇异的地方,就是用剑诀作为符胆,所以兼具剑符效果。可以确定,那座万瑶宗祖师堂,必然存在一道暂时不为人知的远古剑脉法统。”
按照姜尚真的估计,这种被誉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为旧五岳中“东山”的消失无踪成了绝品。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全部加在一起,数量不会超过三十张。
传言东山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市,会随着光阴长河随水漂走。
崔东山,这么显而易见的关联,陈平安当然询问过他与那座“东山”有无渊源。
崔东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取名为“东山”,只是求个好兆头,是学生的一种自我勉励,就像刻在心头的“座右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与那古岳“东山”,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问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国五岳土壤炼制为画符朱砂?”
陈平安摇头道:“试过,终究不成。用上了我们宝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年少时当窑工学徒,经常跟着姚师傅入山,陈平安没少“吃土”。对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陈平安远胜一般练气士:“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岳,但是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东山,都太难找了。”
或许以那五座中土五岳土壤能炼制出此符,但是要从那些拥有神号的大岳神君手中,取走附着在山岳山根处的一抔泥土,谈何容易。
据说当年符箓于玄好不容易凑足了四岳土壤,依旧功亏一篑。于玄已经足够德高望重了吧,结果仍是在神号“大醮”的穗山周游那边吃了闭门羹,不管于玄如何开价,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不成,神君周游就是不点头。
陈平安只能在自己小天地内,临摹此符。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场内,陈平安尝试过不下百次,每每符成之际就是消散之时,瞬间就会分崩离析,都不是那种赝品符箓灵气流失极快,而是直接符胆炸裂,导致整张符纸当场粉碎。
小陌对符箓一道毕竟不太熟悉,难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经拥有了一条光阴长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陈平安是第一次与外人提出关于他构建这座天地的具体设想和细节布置:“这座天地总共分为四层。第一层,光阴长河造就出种种天地景象,无限接近真实,相当于障眼法。被问剑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须破障。在这期间,他的任何举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出剑和祭出法宝,等等,所消耗的自身灵气,自然而然都归为我所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叶洲,走一趟镇妖楼,跟青同购买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叶。青同的梧桐叶,有那一叶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数量一多,当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层,他破开迷障后,还需要与整座天地问道或问剑一场。符箓一道,就是我用来稳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会炼制出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符箓,符纸品秩不用计较高低,以量取胜,当然有类似吐唾为江符这样的大符更好,不断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脉、云根雨脚等大道运转,最终达到那种光阴长河‘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大境界。”
“有没有泉府财库里边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这条光阴长河的宽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别!”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树开出千万。道树有低枝,触手可及,术法就容易学;道树有高枝,修行门槛就跟着高,高不可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狭刀斩勘横放在膝,双手握拳抵住膝盖,神采奕奕,眉眼飞扬。
“第三层,我会观想出三位坐镇天地枢纽的关键人物,一剑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斩勘与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无穷符。”说到这里,陈平安咧嘴一笑,“外人进入这座天地,要见我的真身,就得先过三关。”
小陌沉默许久,问道:“公子,最后一层?”
陈平安微笑道:“暂且保密。”
牛角渡包袱斋那边,与那个自称陈山主叔叔辈的汉子分开,洪扬波与那位侍女情采继续闲逛铺子。
在老人看来,这边的生意确实冷清了点,与牛角渡这么个重要枢纽太不相称了。如果自家青蚨坊是开在这边,肯定每天都是人满为患。
洪扬波以心声笑问道:“东家,觉得这处州如何?”
竹外桃,蒌蒿满地,阳气初惊蛰,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称为东家的年轻女子说道:“处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局促。”
老人点点头,深以为然。即便龙泉剑宗搬出了处州,这里依旧山头林立,仙府众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对于外乡练气士来说,实在是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有寄人篱下之感,光是御风需要悬佩剑符一事,就让外乡修士备感不适。
他们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专门去落魄山拜访那位年轻隐官。寄信一封给霁色峰请陈平安,青蚨坊这边都觉得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落魄山当成那种不知轻重、不懂礼数的角色。
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仿佛几杯酒的工夫,就悠悠过去了百年光阴。
老人与陈平安有过三面之缘,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情采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两人走入一间卖盆栽的铺子。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个珠钗岛年轻女修,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铺子门口,站着个青衫男子,他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亲自煮茶待客,开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无人能比。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不说老真人,包括袁灵殿在内的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你是?你也是?你还是啊?原来都是啊!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从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是何等的老江湖,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寄一封信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