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观书喜夜长》:酒,剑,明月

小陌摇头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问问白景。”

如今陈平安的潜心修行,无非三事:炼剑,练拳,画符。

炼剑一途,主要就是针对笼中雀和井中月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试图炼化出一条大道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将小天地变得更加趋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比较枯燥乏味了,陈平安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那位山巅“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谱被一分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遗蜕身上,是那位坐镇荧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韩玉树的皮囊。另外一半,就在陈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内。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内山河震动,山川改道……每一处遗留痕迹就是拳路。

至于画符一道,耗时颇多,陈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实钻研符箓,正是陈平安用来补全光阴长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关键手。

陈平安笑着邀请道:“走,带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对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与小陌一起缩地山河,返回竹楼那边,陈平安率先步入没有关门的竹楼一楼,阵阵涟漪,小陌紧随其后,跨步走入屋内后,却是别有洞天——天地茫茫,一望无垠,是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内的景象。

陈平安笑问道:“需不需要变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来一座镇妖楼,甚至是穗山,就连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乱真。”

小陌笑着摇头:“公子,只需有一张蒲团即可。”

陈平安指了指小陌,调侃道:“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和裴钱的地方了。”

言谈之际,两人身后各自出现一张北俱芦洲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就像陈平安说的,确实以假乱真。

小陌盘腿而坐,赧颜道:“有些天赋,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在桐叶洲太平山,我与万瑶宗宗主韩玉树狭路相逢,当时他被我坑了,白挨了一拳。这位仙人境修士身上至少半数家当,连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齑粉了,没能留下更多宝贝。不过韩玉树的一身道意和灵气,全部都入了这幅山河图中。”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个古画卷轴,让其悬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轴杆,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图,舒展摊开,大地山河如工笔白描,画上绘有五岳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从中掠出几件万瑶宗的秘藏重宝,一一悬停在身前,天地间霎时宝光四射,光彩绚丽。一柄法刀青霞,隐藏有一位远古神灵傀儡的礼器云璈,还有一枚能够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其实还有两张来自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传,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对于一位仙人来说,韩宗主属于财大气粗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是老字号宗门的底蕴。”陈平安指着那幅山河画卷:“这幅画,就是万瑶宗的护山阵法,也是韩玉树压箱底的撒手锏,估计在他们祖师堂供奉有大几千年的岁月了,反正画卷的年纪肯定要比万瑶宗更大。万瑶宗的开山鼻祖,曾是个桐叶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误入福地,获得这幅与三山福地同龄的古老画卷,才走上修行路。据传万瑶宗声势鼎盛时,占据了半数福地的天地灵气和各种气运。只是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闭关失败,未能跻身十四境,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气运悉数归还福地。”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兴趣,只在那件道门礼器上边,笑问道:“认识?”

这件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仿自远古神灵用以腾云驾雾的神物。按照山上说法,天地间云有云根,雨有雨脚。白云生处有人家,与白云深处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无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隐士。

后世云璈多是小锣形制,眼前这件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制,上面还系挂有小槌,小槌上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亲制”。

小陌点头道:“曾经抬头见过几次。”

远古云师神官,驾五色云车,驭六龙,乘风而行,出入天门,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陈平安一挥袖子,那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蓦然变作等人高,四周云雾升腾。陈平安站起身,脚踩白云,摘下小槌,轻轻敲击云璈,以一种晦涩的古语,念念有词,“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片刻之后,也无异象,陈平安就将小槌放回木架,笑道:“这百余个字的真言青词,照搬韩玉树,一字不差,但是他就能够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终无法请神。”

至于古语的含义,陈平安是事后与崔东山请教得知,之前询问姜尚真,一问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询问陈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来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随意,跟我客气什么?”

小陌是会“古语”的,之前在风鸢渡船,小陌给柴芜、白玄和孙春王这几个孩子传授上古秘术道法,双方就是用古语交流。不过陈平安还真不相信小陌一个剑修,就能敲出朵来。

结果小陌同样步罡踏斗作云上神游,念诵那串古语真言,顷刻间便有其气百道至,于高处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从中睁开一双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动作,云海逐渐消散,那双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灵之气,复归天地。

陈平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其中的差异,疑惑道:“我所念咒语,其中有六个音节,跟你不一样?所以请神不灵?”

小陌笑了笑,似乎笃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机,根本无须自己多做解释。陈平安立即了然,是韩玉树故意说错了几个关键音节。这位韩宗主,出门在外,不够以诚待人啊。短短百余字的内容,韩玉树就读错了六个字,这种比例,除了用心险恶,故意坑人,没有其他解释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这一层,那陈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个字都错不得,而韩玉树依旧能够请出那尊远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种心声,或是依循某种古老礼制,类似鼓腹而鸣,点燃心香,唱诵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来就传授给陈平安一种配合真言的古礼,拣选九处气府,灵气升腾,如点燃香火,吟诵时香火袅袅“直达天庭”,与此同时灵气一路叩击沿途气府墙壁、道路,分别做击鼓、磕头声响……若非得此“真传”,陈平安恐怕就算敲打云璈几百上千年,都无法成功“请神归位”。

小陌说道:“若非公子足够神异,换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韩宗主敲响云璈,次数多了,心神越是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陈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这就是与陆沉暂借十四境道法之后的后遗症了。“登顶则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会心境大开,这自然是有利有弊。

陆沉曾经打过两个比方,形容大修士在人间的登顶:天地丸为大块,任我转圜炉锤;山顶种棵树,树上挂本书。

不过其实陈平安独处时,更多是利用质地极为坚韧的云璈,偶尔演练那招神人擂鼓式。故而在此间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陈平安当作一种散心的举动。

小陌开始解释为何自己停下动作:“公子,我是剑修,又无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请神降真的仪式,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供奉这位云部神灵的祭品。”

陈平安点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平安心念微动,小陌便看到一位悬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绛色法袍,宝光如月晕栩栩如生。

陈平安问道:“她是韩玉树的嫡女,名为韩绛树,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能否看出,她是否神灵转世?”

小陌摇摇头:“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真身,否则无法确定。”眼前女子,终究只是一副“皮肉”虚相。

小陌又说道:“不过绛树是远古神树之一,与镇妖楼青同是差不多的根脚。她既然是韩玉树的嫡女,生下来就是一座宗门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会太过随便,她是神灵转世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再轻描淡写一挥袖子,凭借井中月的数万柄细微飞剑,编织出一幅画卷,正是先前他与那尊天官神女的对峙景象:在韩玉树造就出来的那座天地内,腰间悬佩一把狭刀斩勘的陈平安,与掌控云璈的站在白云上的司云神女,遥遥对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气凝出一轮圆满明月,就像以神道对神道。一架云璈,总计悬挂有十二面锣鼓,神女亲自擂鼓,显化出十二座布满金色雷电的云海,相互间架有一条金色长线,最终构建出一处行刑台。

小陌当然是一个“识货”之人,这种匪夷所思的“镜水月”,已经远远超出山上摹拓术法的范畴。后者只是类似先前“女修韩绛树”,一眼假,当下这幅画卷,却是名副其实的“次一等真迹”。简单来说,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实的展露,除了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原始书稿,与书籍的初版初刻的区别,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小陌没来由想起几句话:身心脱桎梏,可说不思议。眼见即为实,世界名世界。

陈平安说道:“我推测这尊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实力相当于半个飞升境,大概是韩玉树准备用来证道飞升的契机所在。所以当时跟我厮杀的时候,这么一个杀伐果决的仙人境修士,唯独在使用这尊残破神灵的时候,道心出现了一丝犹豫,不太舍得让她跟我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旧无法辨认她的确切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座禁地。”小陌收敛心绪,看着那座云海雷池,说道,“这是远古行刑台之一的化龙池,隶属于雷部斩勘司。天庭神位分工极为明确,不允许有丝毫差池,她为何与云璈一并落入万瑶宗之手,同时又能够跨界驾驭化龙池,就是谜题了。估计得找个机会潜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化龙池。昔年天下水族过龙门者,在此化龙,遭受抽筋剥皮等酷刑的受罚真龙则坠落此间,神性真灵在此消融殆尽,失去真龙之身。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微皱眉,双手大拇指轻轻敲击。记得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曾经在披麻宗的壁画城,了二十颗雪钱,买下一只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套盒。那五位当时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神女,分别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其中神女斩勘又叫仙杖,她们分别持有一柄长杆金色荷灯,撑宝盖,怀捧一支灵芝如意,百丛中鸟雀飞旋,甲士持斤斧,极其英武,浑身缠绕雷电。

先前陈平安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与万瑶宗韩玉树大道休戚相关的神女出身壁画城。只是好像时间对不上,披麻宗是外乡势力的下宗,在北俱芦洲好不容易才扎下根,就是奔着壁画城去的。万瑶宗开山祖师误打误撞进入三山福地,却是极早的事情了。只有一种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她早就离开了壁画城,但她彩绘画像施展了秘法,使其不褪色。

最近千年内,九位神女开始陆续选择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芦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离开壁画的五位神女,“春官”销声匿迹,有一位仙女被剑仙白裳亲手斩杀,有两位神女与主人共同兵解,而这尊被陈平安怀疑最有可能是斩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却也完全对不上。这位神女一直存在于北俱芦洲视野中,因为她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从,根据避暑行宫那边的记载,她还曾跟随主人一起去过剑气长城。

陈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狭刀斩勘。不出意外,这位俗称“仙杖”的雷部斩勘神女,就是奔着陈平安手中这把行刑台神物去的。而狭刀斩勘,又是白发童子早年从青冥天下岁除宫带到剑气长城的。

陈平安点点头,收起两幅画卷,却留下了那片云海,轻轻呵出一口气,便有异象出现,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嘘间,雾气袅袅,如架云梯,继而从陈平安搁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当中,缓缓飘出一张碧绿符箓,水运浓郁且精纯。此符一出,水光潋滟,四方莹澈。

陈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释道:“据说万瑶宗以六张信物宝箓,作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被包括掌律在内的三脉瓜分。这张宝箓,就是其中的吐唾为江符。”

按照《丹书真迹》的记载,符箓之妙,不在纸面,而是需要与修士金丹、元婴融合,比如在那丹室墙壁上,一尊元婴在关键洞府内立碑,以元神驾驭那种虚无缥缈的“纯青炉火”,书写比道家青词更加古老的“祭文”。练气士在人身小天地内,勒石刻符,立碑纪事,才算远古符箓真意。以此画出的符箓,才属于修士己物,独得天地造化,与大道会心不远。所以陈平安从不觉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还差得远。

白玉京供奉有数部被誉为大道根本的大经,其中一部名为《说符》,只是没有陆沉的那部《黄庭》出名,流传不广。李希圣赠送给陈平安的那本《丹书真迹》,就像一本被精心裁剪过的缩略版《说符》。

“知道是好东西,但是一直不敢将此符大炼为本命物。就怕韩玉树未卜先知,早早动了手脚,或是他居心叵测,一门心思想着遇到强敌,就故意落败而逃,留下这张祖山符箓给对手炼化。”

陈平安说道:“通过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经大致了解这张秘符的修炼过程。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内开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绕圈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井口必须朝内倾斜些许,呈外高内低状,有点类似小镇那边家家户户都有的天井,有四水归堂的讲究。每隔约六十年,在冬至日,寻一处水运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别浇筑‘雨师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竖、‘师’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点,流入水井内。”

因为是在自身小天地内,万事随心所欲不逾矩。在陈平安和小陌之间,凭空浮现出一口水井,井口铭刻有“雨师敕令”四字,一斗水悬空,浇在那四个字内,缓缓流入井内。俗语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长生,颠倒阴阳,无视幽明异路……本就是公认的逆天之行。

“在来年夏至日,修士拈符现世,借助烈日阳气走水一遭,手攒一组雷局,掐五龙开山诀,焚烧至少十二种类似大江横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属’水符,作为进贡给此符的祭品。修士做鲸吞状饮尽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内造就出瀑布从天倾泻于地的景象,冲击水井底部。经过数十上百个甲子的‘滴水穿石’,这口水井,便能够与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灵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条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宪,当然借水无碍,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变陆地为沧海。”

只见一斗水,高悬在天,一线垂落,有大瀑倾泻直下的激荡声势,笔直坠入水井后,井内有雷鸣声响。

小陌笑道:“凭借此法,久久见功,张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够倾泻一条江河,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陈平安点头道:“周首席当时也用了这么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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