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邀请函

郑大风也不开口说话,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神色古怪。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陈平安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最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况且宁姚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多长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承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宝瓶洲这边,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可能睡觉打个呼噜就会吵到隔壁山头,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急眼,一样米百样人,将来弟子之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桐叶洲刚好相反,僧少粥多,无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得远,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皑皑洲,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拉拢各方盟友,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

陈灵均嬉皮笑脸道:“大风兄,你再这么正经聊天,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问道:“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都不喜欢言语风趣、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转去喜欢一板一眼、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

陈灵均说道:“人丑就不讨喜,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

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问道:“你真打定主意要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郑大风点头笑道:“浪子老风骚嘛,从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

陈平安无言以对。

仙尉开口说道:“大风兄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骑龙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烦,觉得碍眼,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儿……”

郑大风笑着摆摆手打断他,拿起一个烤得金黄的粽子:“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那是骗鬼话。不过说真的,有关系,却没太大关系。一来,我留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厨子这样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那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需要我来教拳吗?我倒是想教,他们也不乐意学啊。我在飞升城躲寒行宫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我去了那儿,就有了用武之地。二来,小镇那边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不出意外,都有孙儿辈了吧,见了面,还能说啥?徒增伤感。”

陈灵均翻白眼道:“吃个粽子都这么恶心。”

陈平安说道:“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

郑大风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壮丁充数的,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陈平安唉了一声,开始打抱不平:“只是输给宁姚,又不丢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剑气长城三场,功德林一场,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

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埋怨道:“大风哥,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甩过来了。”

郑大风提起手掌,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内力深厚,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老当益壮,不愧是百丛中走过的。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说道:“估计还得再输两三场。”

郑大风直截了当道:“这样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句大实话,最多输给曹慈三场,如果输掉第三场,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因为到时候再问拳,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枚能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

郑大风点头道:“梭子材质太过稀罕,一般人就别想了,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当然可以。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药铺那边的苏店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郑大风笑道:“我这师妹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郑大风问道:“这里边有说法?”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就只是个猜测。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武夫林江仙。”

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吕喦却没有细说,也没有拿来与浩然裴杯、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对比,反而只是给出了一个“剑术更高”的说法。

话不用多说,就已经侧面验证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

郑大风给了个眼神,陈平安祭出本命飞剑,瞬间隔绝天地。

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一个用聚音成线密语,仍是不够安稳的,以防隔墙有耳,担心小镇那边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

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假设是,他又为何放着祭官不当,偷摸赶来骊珠洞天,最终成为一位纯粹武夫?我不敢妄下定论。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别猜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肯定是的,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几个的师兄之一。”

“记得有次我跟李二喝酒,李二没少喝,不小心说漏嘴了,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中,真正可以算学武资质好的就只有一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谢名新恩,你小子没少读书,应该很清楚,谢新恩是词牌名,而林江仙与‘临江仙’谐音,是同一个词牌。不管是临江仙、谢新恩,还是雁后归,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临水凭吊女仙女神,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这丫头,既然出门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了。她心气高,一直想要与你问拳,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才算有了个‘万一’的可能性,否则连万一都没有。师父对她还是很照顾的,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爱屋及乌了,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师父对她和石灵山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属于某尊神灵转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弄清楚。”

陈平安疑惑道:“无冤无仇的,苏店跟我较劲作甚?”

双方唯一的交集就是,苏店的叔叔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对苏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永远是孤零零的,远远站在某个地方。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女子不宜靠近窑口,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一经发现,是真会被打断腿的。

郑大风笑容玩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陈平安震惊道:“她喜欢我?”没理由啊,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

郑大风没好气道:“要点脸。”

陈平安松了口气。

“对苏店来说,要想报恩,她是武夫,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偿还旧债。”郑大风解释道,“小丫头性格执拗,极早慧,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难免有点自卑,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肯定没少说,久而久之,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

陈平安视线低敛,看着炭火,轻声道:“很多吗?”

郑大风反问道:“少吗?”

把一个谁都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真正当个人看,那就是雪中送炭,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要死也要死在春天。

陈平安说道:“他早就还上了。”

郑大风摇头道:“那是娘娘腔的事情,苏店有自己的想法。”

说到这里,郑大风笑道:“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路上瞧见了都会打招呼的,还请他喝过几次酒。他娘的,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给人瞧见了,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没少被她笑话。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嫂子见我登门,不再那么防贼似的了。”

陈平安吃着粽子,笑了笑,打趣道:“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

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要二三两散酒,一碟佐酒菜,就能坐很久。随着时间推移,谁都看得出来,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的光棍了。

郑大风摆摆手,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的神色:“好汉不提当年勇。”

若是根本没影的事,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若是真有其事,汉子反而不愿多谈。只见他转移话题说道:“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

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呵呵,高低高君子君,钟情钟倩丽倩,老厨子你等着。

郑大风啧啧道:“不实诚。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是万古不变之理。”

陈平安一头雾水。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发现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疑惑道:“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外人不清楚,你小子会不清楚?”

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半点不了解,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先是茫然,继而明悟,然后伸手狠狠搓脸,笑道:“说实话,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郑大风的意思并不复杂。俞真意既然能够在成为六境武夫,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才因为一本仙家“道书”转去修行山上术法,继而再以元婴境“羽化登仙”,飞升离开福地,与此同时,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从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极不简单,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而这种不传之秘,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

郑大风说道:“奇了怪哉,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老厨子和大白鹅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得问问看。”

郑大风又使劲跺脚,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赶紧提醒陈平安:“可千万别跟老厨子和崔宗主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

陈平安点点头,调侃道:“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我早不问晚不问,你一回来就问,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老爷除外,会下棋的,心都黑。”

陈平安笑道:“我就是个臭棋篓子,当然除外。”

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不能够吧?郭竹酒说了,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作为上手,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我听说除了林君璧,还有鹿角宫宋高元、流霞洲曹衮,以及金甲洲玄参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是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他们几个联手,都必须群策群力才有胆子跟老爷你一人对弈,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面无人色,以至于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都打扮得枝招展地在老爷身边晃悠,试图让老爷分心。当然了,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

陈平安弯曲手指,抵住眉心。头疼。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的说法,有水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灵均倍感无奈:谎报军情,郭竹酒误我!

郑大风转头笑问道:“仙尉老弟,会不会下棋?”

仙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诚说道:“会一点,早年走南闯北,下过野棋,只能挣点碎银子。不过象戏摆摊更多,一来耗时更少,摆些残局,二来,只要翻看几本棋谱,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给死记硬背下来,就能坑蒙拐骗了。”

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反而更钟情象戏,具体理由说不上来,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着法长度超过百步,其间变着极多,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之所以不喜欢前者,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郑大风惊叹道:“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可惜还是打光棍。”

话音刚落,屋内三人就都望向了这个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陈灵均瞬间笑容僵硬,缩了缩脖子。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