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山青花欲燃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之外,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烦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的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湖山派如今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去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在南苑国现身时,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模样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后面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在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荷盛开时,城内士女、豪贵子弟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画舫泛湖游览,便在岸上走马观,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中、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荷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个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腰系碧玉带,下衬百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如此装扮及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个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这儿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位给他,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当年在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北晋国后,唐铁意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来见钟倩的,正是朱敛和沛湘。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别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臂圣程元山、磨刀人刘宗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丁婴一死,整座天下的所有风头又都被俞真意和陆抬夺去了。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莫名其妙的山水神仙、鬼祟精怪。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

朱敛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钟倩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的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落得个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最多一只手。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稀松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谁知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蹚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承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工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问拳的,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就眼前一,当场昏厥。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见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性子还有点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个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他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突然双指并拢,在他的几个穴位上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就动弹不得了。他瞪大眼睛,其内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朱敛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一名年轻女子骑马而来,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拈有一张重金购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还能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她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的说法。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只曾遥遥见过一面,彼时女子在灯下雕琢砚石,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一名女子能否称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就如同被揭去了一张定身符。不过他也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他当场晕厥,不省人事。二来,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了,她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真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多有山河英灵,那朱敛死而复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灰……”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坯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